阎罗大殿。
程斐双手被锁链缚住，身着单薄里衣站在阴森殿下，上方坐着一个高大人影，笼在黑雾中看不真切。
左侧，判官提笔一划，威严开口：“因出生丧母被批不详，三岁时林氏为救你而亡，后入山门修真……”
林林总总，罗列程斐一生，最后道：“受牵连亡魂合计一千九百八十一人，程斐，你可认罪？”
前一秒自己还在骨塔中，如今竟在阎罗殿中，程斐心知应是自己触碰轮回盘所致，不知这判官上来就判她罪责是为何，但要出这死盘，只能往下走去。
程斐定了定心神，仰首答得坦荡：“我认。”
“很好。”判官颔首，宣牛头马面进来，领她下去受火山地狱的酷刑。
牛头马面沉默无声领着程斐走到熔岩边上，还没过去，程斐便能感到一股焦灼的热浪袭来，此刻虽为魂体，头上却仍有汗珠滚落。
牛头马面松手将她推了进去。
忍受着烈火灼魂之痛，程斐仍有余力淌过火山海往前行去，江巍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我以为你会不认。”
轮回盘内做不得假，所以受程斐牵连死去的亡魂数额是真的，但其中有善有恶，更有大部分是问剑峰的师弟师妹们所手刃的生灵。
大约是死盘的缘故，所以只算了罪业，却没有算她的善业，才会有此审判结果，依他对程斐的了解，她不像是会后悔做出从前往事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怕程斐道心不稳，江巍雪开口：“身为修道者，本就是与人争，与天争。”
程斐擦了擦脸上的汗，虽然是魂体，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她眼神无辜道：“是呀，他们确实因我而死，这没什么问题，可我又没说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
江巍雪听到这个回答，心下莫名松了口气。
是了，这才是她。
“你是在担心我？”程斐笑眯眯问道。
她脚腕上已经出现灼伤的痕迹，身上的衣物也被烧了大半，露出腰侧红莲，在半明半灭地散发着幽幽红光，这朵红莲倒还完整。
江巍雪挪开眼睛，人影消失不见。
临消失前，他心想，要是地府仍在，轮回盘没有破裂，程斐身上的功德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
见江巍雪躲回红莲封印中，程斐面上没什么不悦。
面前这片火海漫无边际，似乎看不到头，程斐走了不知多久，身上被烧得不成样子，她忽然拍了拍脑袋，虹碧灵剑出现在程斐手边，往空中轻轻一划，原本残酷的火山地狱光景瞬间湮灭不见，剑影散去，程斐睁开眼，她出了火山地狱，牛头马面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拿锁链缚住她：“前孽已消，随我们投胎去吧。”
程斐知道，第一重考验已过。
可轮回盘不是破灭了么？如何能投胎，程斐不动声色跟随牛头马面的步伐，跨过奈何桥，走到孟婆跟前，接过孟婆递来的汤水。
正在这时，地府震颤，三途河水倒流，地面晃动个不停，程斐几乎站不住身子，手中孟婆汤被洒了干净。
远处传来死魂痛苦哀嚎的声音，奈何桥断成半截，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直到此刻，牛头马面依然尽责地握着锁住程斐的链子，他们回身望向倒流的三途河，见那位笼在黑雾中的巍峨身形背后出现一方巨大的擎天法相，顶天立在三途河中央，想要挽回倾颓的大道。
“轰隆隆！”断裂倒塌的声响不绝于耳，纵有神明出手，以擎天法相为祭，却难阻地府的倾塌。
程斐立在轮回盘前，望见地府已快被三途河水淹没，黑雾骤起，浸染上地府的每一处地方，万物倒转，天翻地覆。
束缚她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断裂，恶魂四处逃窜，地府的鬼差却无余力追捕，皆向倒流的三途河中心拥去，誓要与神明共进退，挽回衰败的局面。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程斐艰难躲避这如末日般的场景，不被卷入三途河中，也不能跌入已沦陷的地府深处，四处已无合适落脚的地方。
程斐转移腾挪躲了许久，地府终于止住塌陷，威严的雕梁画柱不复存在，三途河水干枯留下深深的地沟和黑沉沉的泥地，弥漫在地府的黑雾褪去，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但很快不见踪影。
司掌凡人投胎的轮回盘碎成两半流落向凡间，地府收押的魂魄逃窜出去小半，其余皆随那位神明湮灭在三途河中，随着它的干涸魂飞魄散。
厄力和善力皆无度量，轮回盘千百年杳无踪迹，人间便度过了混乱的千百年。
似是以旁人的角度来见证地府的破灭，程斐被束缚在残破的地府内，陪在死去的神明身边，光阴轮转千百年，有一位修真者携带生死轮回盘来到地府，沿残垣断壁走了许久，最终默不作声离开了地府。
程斐不大确定自己看到的场景：“师尊？”
电光火石间，程斐想起地府倾颓之时，昙花一现的身影：“那个人是你？”
江巍雪现身，抬手挥袖间覆灭程斐眼前衰败场景，代表着死盘的轮回盘重新出现在程斐眼前。
有他在，死盘中并没有触发什么别的考验，而是映照了一段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过往。
“严格来说，吾是你的祖师。”江巍雪道。
“所以你和我师尊？”虽然修真界中很少有事情能让她吃惊，可当她看见将轮回盘带入地府中的人是她师尊，她还是会吃惊的！
更别说封印在她身体里的人居然自称是她祖师，程斐深感兴许被坑的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不由喃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巍雪道：“吾曾是问剑峰的开派祖师，至于你师尊，应当是问剑峰的第三代亲传弟子。”
“那第二代祖师呢？”程斐问道。
江巍雪默了默：“死了。”
问这话的时候，程斐偷偷瞧了眼江巍雪脸上的神色，看他脸上并无哀戚，只有深深的漠然和倦怠，不知怎的，程斐在心里痛骂了几句天道小奶狗。
江巍雪感知到她的心意，脸上难得闪现一丝笑意，但很快就隐去：“她以为可以逆天改命，我劝告过她多次，不肯悔改，白白送了命。”
时隔太久，他已很难记起当时劝说那位弟子的心情，但以他贫瘠、淡薄的一生来看，想来不过是出言点拨一二，听与不听，皆是旁人的事，他不会干涉。
是以听闻唯一的弟子死讯，他也许是难受过一时的，但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反倒是那位他从没见过面的徒孙，肝肠寸断了许久。
但这位徒孙，是一个责任深重的人。
程斐踮起脚尖拍了拍他肩膀，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安慰他：“节哀。”
她拿自己举例：“你看我们，一个没了徒弟，一个没了师父，但想点好的，万一以后还能遇见他们呢？”
“要让他们看见自己混得这么差，会很没面子的。”
江巍雪：“……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程斐摆了摆手：“不听了不听了，后面的事我都看到一部分了，而且现在我们还得往前走。”
她灵剑一动，正要挑开轮回盘，想了想，先住手问江巍雪：“这个轮回盘，我能动吗？”
江巍雪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一块死盘而已，已经没什么大用，你想动便动。”
“好嘞！”程斐当即动手去撬嵌在地上的巨大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