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日后的晌午时分了。她一直高热不退，大夫来看过后说是风邪入体加之气急攻心肝气上逆，以致昏迷不醒。须好生将养一些时日，不可再动肝火。
祖母和兄长急得不得了，尤其是祖母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几乎没合过眼，谁劝都不听。兄长周承还延请了太医院的太医给周凝诊脉。
周凝醒来后心里愧疚得不行，想到自己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反而让家人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孝。她向祖母请罪，祖母闻言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未再多言。
周家那些请求重审此案的上书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音信。此时距离周道昌被投入刑部大牢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
周家人渐渐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为了以防万一，祖母和兄长决定将周凝送到长公主的静居庵避祸，对外只说是周凝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周凝抵死不从，最后还是祖母以性命相逼她才勉强同意到静居庵小住几日。不曾想就是这几日的功夫，周家就被亲军都尉府带兵查抄，家人也都被下了大狱。
周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如果不是长公主阻止还要冲出静居庵去找家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此时出静居庵无异于自投罗网。
长公主劝道：“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你虽不是君子，可也不能白白吃这个眼前亏，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亲自到陛下面前陈情，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周凝这才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是呀，就算出去了，她能做什么？还去求林程吗，那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心里晓得林程那天说让她作妾的那些话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即便如此，但凡他对自己还有一丝情谊，也不会如此羞辱于她。
她早该知道的，只是自己终存着一丝幻想，不死心罢了。
本朝律法，官员触犯刑律除要被抄没家产外，有些罪大恶极的家眷还要连坐。男丁大多被判流徙，女眷则是没入教坊司或充为官妓。
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来说，没入教坊司意味着她可能终身都要过着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长公主护的了她一时，可护不了一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她在大周的领土上一天，就摆脱不了这种悲惨的命运，除非她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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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十六年春四月
少女周凝此刻正坐在一辆风驰电掣般疾驰在北方荒漠之中的马车上。这是一辆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外观极其普通。而拉车的三匹骏马却是在中原及其罕见的胭脂马。
胭脂马本是一种产于西域的红马，此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且无半根杂毛。马体矫健马身修长，又兼是千里名驹，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这样的宝马能得一匹已是世间难得，何况是得三匹同时拉车，可见这马车的主人必定非富即贵。
从昨夜亥时从京城狂奔而出到今晨巳时，已经整整六个时辰。饶是千里名驹此刻也已经是精疲力竭。三匹宝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不住的打着响鼻。
坐在马车上的车夫是个中年汉子，身形魁梧，如一座小山般的挡在车前，仿佛刀风箭雨也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他相貌平平，五官毫无出奇之处，只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像是一柄未出匣的宝剑。此刻他双手猛的一拉缰绳，“吁”的一声喝住了三匹胭脂马。
“小姐，马儿受不住了，我们须得歇息片刻，”中年汉子用愧疚又谦恭的语气低声对马车内道。
“何大叔辛苦了，大伙停下来喝口水吧。”马车中的女孩声线有些嘶哑但语气柔和，语调强自镇定却不受控制的微微打着颤。
周凝去年刚刚及笄，碧玉年华的少女，本应灿若朝霞的脸颊此刻却苍白如缟素，一双波光粼粼的杏眼肿胀如桃子。由于彻夜奔波不曾合眼让她的嘴唇比脸色还要苍白。尽管少女面容疲惫神色憔悴，但依旧眉目如画，难掩清丽之色。
中年汉子对着车身一抱拳道：“多谢小姐体谅，”随即身手矫捷的跃下了马车。对着马车周围四名身着黑色劲装骑着棕红色的蒙古马的护卫一招手，四人利落的翻身下马，一同走到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树下围坐在一起，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囊牛饮起来。
四匹蒙古马虽不及胭脂马名贵却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这才能昼夜不停的奔袭千里。
“小姐，车上有长公主为您准备的吃食和衣物，一路奔波您也歇息片刻用些吃食吧，”中年汉子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如沐春风。
提到长公主，周凝本已干涸的眼眶中再次蓄满了泪水。长公主自与已故的驸马都尉镇国公谢世安和离之后就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再不问世事。
她的长子现在的镇国公，当时的世子谢宁不忍母亲在孤影寒灯的庵堂中寂寥度日，特意在京郊玉泉山脚下建了一座家庙。平日并不接待香客，只做长公主修行之处。
她本已是方外之人，却被自己所累卷入此等抄家灭族的大祸之中，自己实在万死难辞其咎。思及此处，周凝不禁泪盈于睫。
长公主是先帝武宗皇帝的嫡长女，也是先皇后静柔皇后唯一的女儿。在皇室中身份异常尊贵，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出生即被封为馥兰公主，取“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之意。
长公主人如其名，不但秀外慧中、性格柔顺，而且天资聪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点即通。武宗皇帝爱若掌珠。出嫁之时先帝不仅将半个国库作为嫁妆赏赐给公主，更是将大内恃卫统领何其赠与公主。
何其出身武林世家，其内家功夫和外家功夫皆属上乘，轻功更是一流，大内恃卫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更为难得的是此人不但武功高强，更是对长公主赤胆忠心。故而此番护送周凝至关外的重任才会落在他的肩上。
长公主临行前殷殷叮嘱他务必要将周凝安全送至关外，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
昨晚马车从郊外驶出之时已是深夜，为避人耳目马车上并未点亮风灯。
周凝独自端坐于空旷的车内，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暗夜中万籁俱寂。车轮滚动声、马蹄奔腾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愈发清晰。
悲恸、茫然、希冀、恐惧、愤怒，种种心绪涌上心头，让周凝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漫漫长夜中，无人可诉、无人可依的悲哀和寂寥笼罩在她周身，就像这暗黑的夜般一点点将她湮没。
此刻，何其关切的话语把周凝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回到现实。
从昨夜到今晨她第一次细细的打量起马车内的陈设。车厢上铺着毡毯和厚厚的秋香色五蝠捧寿纹锦垫，后面是玄色金线绣方胜纹大隐囊。地上铺了大红色花开富贵纹地毯。上置一张紫檀木雕花小几，小几是固定在马车之上的。小几上有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和雕红漆海棠花攒盒。
打开攒盒，顿时香气四溢。栗子糕、云片糕、马蹄糕、桂花茯苓糕、核桃酥等都是聚芳斋的时令糕点，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只是周凝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就是龙肝凤胆吃到嘴里恐怕也是味同嚼蜡。她强压住心底的万千思绪，强笑道：“多谢何大叔的好意，只是我实在吃不下，这些吃食劳烦您拿去和其他护卫分了吧。”
何其虽只是长公主身边的护卫统领，可他是长公主的心腹之一，自然知道周凝和长公主名为师徒实则情同母女。
此时看着这个原本如枝头初绽海棠般娇柔的女孩经过一夜疾风骤雨落入污沼零落成泥，心中大为不忍。正欲开口再劝，脚下忽觉得有一阵细微的颤动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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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