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入目间一片苍茫的白。
他迟疑的伸出手,却只抓住几片冰凉的雪花。
耳边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李承乾回头望去,却看见另一个自己。
年迈的承乾帝愤怒又无助的砸碎了祈福用的长明灯,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君后枯坐在凤仪宫的床榻上。
怀中人轻得像纸糊的一般,雪白中衣下,那截伶仃的腕骨刺得他心口生疼。
太医和宫人们跪了一地,满殿都是压抑的抽泣声。
李承乾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乾和六十二年的立冬,霏霏的初雪,落在杜若卿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睫上。
“卿卿...”睡梦中的李承乾突然痛苦的皱眉,无意识地往杜若卿怀里蹭,“别抛下朕......”
杜若卿按摩穴位的手指顿住,刚要俯身询问,耳边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卿卿——!”
李承乾从梦中惊醒,猛的坐起,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冷汗浸湿了衣袍。
“圣上...可是梦魇了?”微凉的手抚上他额头,“怎么出这么多汗?”
李承乾一把攥住那只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直到杜若卿吃痛地轻哼,他才如梦初醒般松手,转而将人狠狠揉进怀里。
李承乾的身体细微的发着抖,声音听上去支离破碎:“卿卿,对不起,朕不是有意的,朕梦见......”
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说梦见杜若卿死在自己怀里,更不能说梦见自己抱着冰凉的尸体走过九重宫门,那是上一世的梦魇,不该成为这一世的负担。
“卿卿,朕梦见......你不要朕了,你会弃朕而去。”
杜若卿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承乾。
九五之尊蜷缩在他怀里,发丝凌乱,衣袍皱褶,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
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蒙着层水雾,倒映着他的身影,像随时会破碎的琉璃。
犹豫片刻,杜若卿跪立起身子,用力拥住李承乾,轻拍他汗湿的后背:“圣上,罪臣不会。”
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是个身不由己的罪人,圣上不开恩,他连冷宫都踏不出,谈何离开?
“朕不信。”李承乾双眸赤红,偏执地摇头,“就算你不会,生老病死也会把你从朕身边带走。”
这......
杜若卿语塞。
生老病死是命中注定,而天命——不可违!
空气一时寂静,只有风吹松针窸窣作响。
李承乾忽然从怀中掏出个锦盒,当着杜若卿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支雪白玉簪。
日光下,簪子通体莹润,簪头雕着盛放的玉兰,花瓣薄如蝉翼,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摇曳。
“卿卿,这个送给你。”李承乾珍之重之的将自己的心意交付出去。
“圣上,这是...?”杜若卿声音发颤,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触碰。
他见过的世面虽不多,可也在书籍中读到过:和田白玉,触手生温,可雕国器。
如此稀世珍宝,竟被制成一枚玉簪?
“拿着。”李承乾强硬的将玉簪塞进杜若卿的掌心里,“样式是朕自作主张,玉兰坚志不渝,想来卿卿不会讨厌。”
温润的玉贴着皮肤,杜若卿不自觉用指腹摩挲,当触到簪身中央凹凸不平的刻痕时,他下意识翻转查看。
“与卿同寿”四个小字赫然入目,笔锋遒劲,分明是天子御笔。
“圣上!”杜若卿宛若被烫到般想要退还,“这个礼物,罪臣不敢收。”
“为何?”李承乾不解地追问。
杜若卿垂下眼眸,神色暗淡。
李承乾见他这般,心头如被火燎,不由开始妄加揣测。
他一把拉过杜若卿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卿卿,同朕说实话,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朕?”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腕上变浅许多的吻痕,“怨朕之前罔顾你的意愿多番折辱?”
不等回答,李承乾突然起身,大步走向白驹。
他从鞍袋中取出根乌金马鞭,不由分说塞进杜若卿的手心:“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狠狠抽朕一顿,只要卿卿能解气,大可不必手下留情。”说完便开始宽衣解带。
“圣上,你这是做什么?”杜若卿惊得扔掉手中马鞭。
而李承乾已褪下半边衣袍,露出精壮的胸膛:“卿卿之前受刑时都是光着身子的,朕自然也要脱光才行。”
说完还想继续脱,被扑上来的杜若卿死死按住双手。
“不是这个原因。”杜若卿急得眼角泛红,“圣上,快住手。”
“那到底为何?”李承乾反握住他颤抖的手,步步紧逼。
杜若卿别过脸去,声音细若蚊呐:“圣上是天子,要万寿无疆,怎能与罪臣同寿?”
见鬼的万寿无疆!
李承乾拽过杜若卿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卿卿摸摸,这里跳动的,难道不是血肉之躯?”
“历代天子都被称呼万岁,可谁真能活一万年?”他扳过杜若卿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连百年都是奢望,卿卿何必在意这些?”
见杜若卿仍不言语,李承乾把心一横:“我朝自太祖爷开国以来,在位最长不过二十载,先帝更是......”他喉头滚动,“只坐了八年龙椅就撒手人寰,可见我李家并非长寿之人,若能与卿卿同寿,说不定是朕占了卿卿便宜,能多活上几年。”
“圣上!”这人怎么总是口无遮拦?杜若卿脸色煞白:“快呸掉方才那些晦气话。”
李承乾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倔强地不肯照做。
杜若卿急坏了,也顾不得尊卑了,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眼眶跟着红了:“快点啊!”
李承乾这才不情不愿地"呸"了三声,然后趁机捉住那只手亲了亲:“那卿卿可愿收下朕的心意?”
礼物太过贵重,杜若卿迟疑道:“当真...送给罪臣吗?”
“千真万确!”李承乾眼睛一亮,“卿卿喜欢吗?”
“喜欢...”
“那朕给卿卿簪上。”李承乾迫不及待取过玉簪,手指捞起杜若卿的发尾。
青丝如瀑,在他指间流淌着墨色的光。
玉簪插入发髻的刹那,一朵莹白的玉兰便在鸦青鬓边绽放,衬得杜若卿愈发清雅出尘。
“秦阁老那个老顽固,非说这方玉雕成镇纸更好。”李承乾轻哼一声,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玉兰花瓣,“幸亏没听他的,只有朕的卿卿,才配得上这世间最美的玉。”
李承乾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嘴,杜若卿却将这句悄悄记在心底。
或许,他来日也该赠圣上一样东西,当做回礼。
李承乾忽然从地上拾起乌金马鞭,在掌心轻敲两下,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卿卿当真不抽朕一顿?错过今天,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
杜若卿幽怨地瞪他一眼,眼角还带着未消的红晕。
李承乾正要再逗几句,却见杜若卿伸手过来,纤白的指尖捏住他半敞的衣襟,一粒粒系好盘扣。
动作又轻又快,指尖不经意擦过裸露的锁骨时,惹得李承乾呼吸一滞。
“卿卿...”李承乾刚要开口,眼前人却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山风卷起月白衣袂,别在发间的玉兰簪在日光下一晃一晃的,晃得李承乾心尖发痒。
“卿卿!等等朕,朕不说了还不行吗?”李承乾慌忙牵起马追上去,玄色衣袍扫过路边野花,惊起几只彩蝶。
山间小径落满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
李承乾三两步追上,空着的那只手不由分说握住杜若卿的指尖。
掌心相贴的温度让杜若卿脚步微顿,却没有挣开。
“卿卿慢些走,”李承乾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笑吟吟道:“人间最美四月天,莫辜负了沿途好风光。”
二人一马慢悠悠晃下山,偷得半日清闲,国事压身的李承乾不得不回御书房批阅奏折了。
分别时,他拽住杜若卿的袖角:“晚些朕会去讨今日的份例。”圣上嗓音压得极低,却让杜若卿连脖颈都红透。
恭送圣上离开后,杜若卿乘轿撵返回冷宫。
窗帘随着轿夫的步伐轻晃,漏进几缕春光,正落在他发间的玉簪上。
杜若卿忽然掀起帘子轻唤:“翠英?”
“公子有何吩咐?”翠英小步凑近。
“你现在...能在宫中自由走动了吗?”
翠英抿嘴一笑:“回公子的话,圣上虽无明旨,但奴婢想踏出冷宫的门,也没有人敢拦着。”
杜若卿眸光微动:“内务府那边……如果是我们要领点东西,会给吗?”
“公子想要什么?”翠英机灵地接话,“上次去取狐皮,曹公公恨不得把库房钥匙都塞给奴婢。”
“去领块玉石来。”杜若卿比划了下,“要能雕镇纸的大小。”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要套雕刻工具。”
“是,奴婢这就去。”翠英领命后,弓着身子从宫人的队伍中退出,转眼消失在宫道转角。
杜若卿回冷宫后不多时,翠英便带着几个小太监抬回一口雕花木箱。
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各色玉石——鹅黄翡、葱心翠、浓妖紫......在日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怎么这么多?”杜若卿讶然。
翠英吐了吐舌头卖乖道:“公子只说要玉石,却没说要什么颜色的玉石?奴婢就每种颜色各挑了一块带回来。”说着,她拿起其中一块对准日光,撇嘴嫌弃道:“但奴婢左瞧右看,所有玉石的成色都不能匹敌公子发间的那枚簪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