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偏南,天气湿热,长年阴雨。
明明已经秋末,却还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下雨,梁鸢没有大病,身体却还缠绵着。每天光汤药就有三大碗,大大小小的丸药更是好几样,医者的意思是她底子太差,药也只能治本,想要彻底养好,需得长久的静养。她只觉得老头危言耸听,只要多吃些肉,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又能跑能跳了。
她望着窗外的在雨中浮动的青翠绿意,神思飘向了远方。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视线尽头的游廊里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她恍恍惚惚回过神,托着腮迎上看过来的事情,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从前她只听说秦国那位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当日要不上认出他腰间的虎符,她断断想不出来那样恶名在外的凶神竟然是个如此英武俊朗的男人。
他是簪缨世家,父亲是为秦王打过江山的功臣,后来卸甲归田,得了个云陵侯的爵位,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只是他这做儿子八岁就以伴读之名被接去了京畿,之后几乎就没有回过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两亲缘浅。不过他是独子,爵位仍该是他,所以秦人并不叫他将军,只都叫他小侯爷。
从她醒了那天开始,他只要处理打理好军中的事物就回来她住的院子呆着。她对男人没什么了解,不知道他算不算好色,但他生得好看,那方面也的事也很能让她得趣儿,所以不论在床上还是书桌,还是别的地方也都不抗拒。总之,若是当做露水情缘,说成自己好运也不为过。
其实梁鸢并不在乎霍星流的对自己是否情真,她只盼着他能早点把匕首找回来。
“什么时候醒的?”小侯爷这次又提着一个精巧的小食盒,在她趴着的窗前停下来。他穿着缂丝黻纹的广袖襕袍,大领大带,衣袂飘飘,还披了件青灰绉面的毛领鹤氅,不像个武将,却是个富贵风流的郎君,“药吃过了么?”
提起药,梁鸢就龇牙咧嘴,摇摇头推脱:“热得太苦了,我放一放。”
其实第二天霍星流就让医者改一改她的药方,因为确实苦得他都受不了。可能真的是良药苦口吧,增减了几次,依然让她每每喝起来到都苦不堪言。他提着东西进来,将药端起来给侍女,无情地让热了再送来:“那怎么行,凉了就没药性了。如今你这些都是慢症,就是要积年累月的调养才是。”
她知道拗不过,只好苦着脸答应。
见他进来,就主动让开身位,还分了茶给他:“今天倒是来得要晚些,我都用过午饭了。”
霍星流把食盒放在桌子上,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那种独特的兰麝幽香随之而来。他说这是秦国云陵才会开的一种兰花,因为和家人聚少离多,所以侯夫人就为他配了这有这种兰花的香囊,聊以思乡。她倒品不出那么多繁杂的心绪,只是很喜欢这种味道。
前几天她随口提起,他便取了一颗香丸喂她,用他的嘴。当时还是在马车上,结果……唉,当时鬼迷心窍,现在回想起来还挺羞人的。不提也罢!
“不碍的,你吃了就好了。”他趁着她打开食盒的间隙,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个东西放在她面前,“估摸着还要在丹阳呆上一阵子,等你身子好些了,可以让人送你四处逛逛。”
见她一脸好奇的拿起看,就哼笑,“你总一口一秦贼,殊不知我们这些秦贼可比你那父王对百姓好。四年,我们不曾滥杀过你们的百姓,不曾抢过你们的一间庄子,如今更是免了他们两年的赋税,又将豪绅的地分了出去,如今百废待兴,到处都热闹着哩……上次,上次马车上你没能看见,赶明儿天晴了再好好出去玩。”
这是块象牙腰牌,正面是用九叠篆刻着的几行字:太常寺/女乐/小狸,反面是几行小字,写着注明和日期,仔细一看,这样崭新的牌子,日期倒写的是两年前。她虽不怎么认得,但猜得出:“给我做的吗?”
“自然。你不在玉牒也方便,只两日就做出来了,只要不再和从前的那些人联系,也就没人知道了。记住,我在也罢,若是出行自己的时候就要把这个日日带着,没得人丢了还找不到,知道了么?”
“回回一帮子人围着我,哪里就丢得了。”她随意把牙牌放下,不太满意,“小狸,不好听,跟小猫儿似的。”
他不以为然:“鸢难道就是人了吗?”
梁鸢气得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气鼓鼓的说:“那也是鸱鸟!有翅膀的!”
“不打紧,这本来就是楚国的旧牌子,只能用这一阵子。你不喜欢,回头到了瀛城再给你换个就是了。”说话间,热好的药被送了上来。他就颔首,示意她打食盒。结果她赌气不理人。他只好搁下碗打开,里面是一份包着随州的金丝枣,“这是你们州官的贡品,我倒不爱吃甜,想着你可怜,这才带来的。”
这会子她巴望着过来,他却不给了:“想吃吗?”
她还要嘴硬,但看到旁边热腾腾药,胃就开始翻腾,于是老实地点头:“嗯。”见他不说话,只是一挑眉,就别别扭扭贴过去,亲了一口,“好了吧!”
“吃吧。”霍星流这时并不计较她的敷衍,反正有得是算账的机会。
他起身让到了另一边,监督她喝药。
梁鸢的手并不柔美,也不粗粝,十指修长而骨感,并拢的时候像一对收拢的翅膀,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泛着一点点冷光,指甲很短,修剪得很整齐,手腕的肌腱会再用力时绷出锐利的线条。这样的手拨弄不了任何一根弦,却是天生合适拿刀的手。
这世间美人如云,千般姿色,万种风情,从没有一个如她这般艳丽又凶猛。
只是还没能看着她把药喝完,就被来通传的人叫走了,他只好依依不舍的摸摸她的脸,说晚上再回来。
梁鸢目送着人走远,立刻把药倒进了旁边的花盆里,对着那块腰牌犯起了愁。
这位小侯爷正当好适龄年纪,偏偏没成家,好像在京中有个偌大的府邸,却但连个歌舞伎都没有。还原以为他是个重名逐利的权臣,只把自己当段风流韵事,结果牌子送到跟前,她总算懂了他的无论如何都要拴住自己的决心了。
这可怎么办啊…
秦国的男人都这样轻浮吗?这才多久就喜欢了?她知道自己算是有些姿色,但…也不至于吧!
还是说,他也在演戏?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仅仅在脑海中盘桓片刻就被甩开了。如果一切都只是他逢场作戏的一部分,那自己岂不是真成了在他掌心里团团转的猫儿狗儿了?可,万一呢?……还是想一想吧,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梁鸢固然聪明,见识却少。在深宫里长大的姑娘,最光荣的战绩也不过是在学堂里和人拌嘴而已。她其实能从相处里感觉到他的克制和回避,但她实在不懂男人的心思,也懒得去想,只觉得左右是上下半身打架而已。
反正只要自己不说,他就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自己的计划,梁鸢有着十二分自信。
少女又开始浮想联翩,过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下得大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天色似乎更阴了些。挡住光线的影子慢慢来到她的跟前,曼声开口:“鸢儿妹妹,好久不见了。”
梁鸢被眼前的女子吓了一跳:“你是梁同姝?!”
梁同姝笑笑:“你觉得将军的府中只会有一个女人吗?”
她知道她在一年前就被朝中那些老臣送给了秦人,还以为是跟了哪位公子或者是秦王,结果竟在时过境迁后以不同却又相同的身份重逢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她知道她一向看不起自己,自己又何况喜欢她呢?
不过是相看两厌罢!
“姝姐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梁鸢动也懒得动一下。
梁同姝也开门见山:“兄弟姐妹们还活着几个?你从前认识的那些勋贵子女呢?在牢中受苦了么?”
“不知道,我又没被关起来。”她想了想,又说,“……唔,咱们那些兄弟好像都杀了,勋贵的子女都还好,其他公主应当还关着。我听小侯爷的意思,他们是要怀柔,应当不会流放充娼,左不过是除籍当普通人吧。”
“都死了?!!”梁同姝那双妙目圆整,“俦儿也死了?!”
“昂。”梁鸢拿起金丝枣嚼,挑衅的眯着眼笑,“对啊,我杀的,死得透透的。”
梁同姝闻言如遭雷击,连连后退了几步。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惊叫起来:“疯子!疯子!那是你的亲弟弟!而且、而且他是百年才出的祥瑞麟子,只要他活着,大楚总会有希望的。你、你竟然…你竟然……你疯了,你疯了!你这样做,他日黄泉之下,怎么见父王母亲?!怎么面对那么多楚国的将士亡魂?”
梁鸢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国君,也没有听任奸臣,接连提拔了两个蠢将军,连战连败,害得十数万将士枉死,我有什么不敢见,不能见?再者说了,你既然和我平起平坐,你有什么好这样说我的。”
矜贵的公主镇定下来,她像一只高傲的天鹅,逐字逐句的说:“我可还是完璧之身。”
“哦。”梁鸢淡淡的,看她又要柳眉倒竖,就给她鼓了掌,“真有气节,合该为你立个牌坊!可是,楚国已经没了,只怕找不到地方。还是说将你写进史书颂传?可是那些记录咱们的史官也都死了,我也不怎么通笔墨……真可惜,姝姐姐这样高风亮节,却注定要被淹没在滚滚红尘里啦。”
“你……你,你、你…贱人!你这般蝇营狗苟,做个敌将的娈宠,不过是他的玩物,说不定以后还会变成别人的玩物,只是这样的一生,怎么敢…怎么能说我?!”
“你走得时候那样恨,哪里就真的关心别人。你不过是想来找我的不痛快让自己痛快罢了。”梁鸢又拿了一颗金丝枣,吃得两边脸颊来回鼓囊着,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这儿又不是后宫,大可不必盯着我嫉恨。国破山河在,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你若是也有想做的也可以自己去争。”
梁同姝太熟悉她这样的表情了,她总是这样,有许多荒谬却不自知的想法。比如小的时候一起上学,每每到了黄昏,她就要说自己出生在一个有五彩云霞的傍晚,旁人都说那是世子的,她就会歇斯底里的大叫大哭。她想起了许多往事,忽得明白了什么。她几步上前,仰起脸,用极尽鄙夷的眼色眄着她:“你……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才是天命之人吧?”
终于,那种可恶的云淡风轻从苍白少女的眉眼见褪去了。
就像是踩中了猫儿的尾巴,梁同姝惬意地,用语言当武器,将每句话都重重碾在她的痛处上,“我说呢,我说你这样的野种怎么好赖着活,原是想要妄领天命?哦,你是说,你杀了和你血脉相连的弟弟,然后要靠敌国的将军为自己复国?是吗?你觉得楚国的臣民会感激你吗?你觉得宗室的先祖会承认你吗?你觉得我们这些宗亲连襟会支持你吗?倘若要靠你这样的野种复兴大楚,那倒不是亡了的好。”
“你懂什么?”梁鸢面色煞白,眼角通红,咬牙切齿地反驳,“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的脑子里有情情爱爱男男女女,你看轻我,不是因为我是个如何的人,只是因为和我欢好的男人不是个你心中英武的男人。你只知道用男人来评价女人,只有你这样的蠢的人,才会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靠’别人……你什么都不明白!”
啊,总算是找回了些场面。
梁同姝见梁鸢要哭不哭,浑身发抖,心中无比畅快,理了理裙裾,重新端起王姬的做派:“重要吗?没有霍将军,别说丹阳了,你走得出这个四方的宅子吗?即便你有雄心壮志,可你能又能做到多少?梁鸢,你才不是高飞的鸱鸟,你是没有风就飘不起来的风筝。”
她施施然离去了,只梁鸢僵在远处,风夹着冰冷的雨点打着她的脸,她亦浑然不觉。
是啊,这天下是大争之世,她却只有自己,只有一双手,只有一双腿。她的壮志酬筹无法抒发,心中百感交集,悲愤交加。但更多的,还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无力愁苦。她在凄冷的秋雨中,被巨大的,黑色的洪流淹没,痛苦似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这种痛苦无可排遣,最后化作两行清泪滚滚落下——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