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纱帘,正在拨弦的窈窕身影影影绰绰。拨开了去看,便见美人一身素衣,头发似乎刚刚洗过,带着浓重的水汽,被一根素簪简单绾起,颊上、脖颈间还有几缕濡湿的碎发。一双手纤美如荑,十指尖尖,曲声自她指下流转,如珠落玉盘。
一曲罢了,徐徐抬起头望了过来。
这是张姣好的脸,柔婉的眼,用一点哀恸、一点胆怯、一点讨好的眼神看着来人:“将军…”她徐徐起身,附身一行礼,轻薄的衣下隐约透出窈窕的曲线,“将军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瞧瞧你。”霍星流轻轻颔首,笑了笑,只是眼中并无情义,“分明曲中愁**,似道萧萧郎不归。怎么无端端倒弹起《湘妃》了?我以为对你来说,有比伤春悲秋更难过的伤心事。”
结果她只是冷笑了下:“将军觉得我应该如何?为了那些把我当棋子的父母亲族伤心吗?”她眼中似是有泪光,又很快隐去,旋即坐回琴前,“国破家亡自是伤心的,不过也没有那么伤心。我也是被送过来之后才明白,原来女子是没有家的,再多的疼爱殊荣不过是过眼云烟。太平时,我是笼络朝纲的棋子,动乱时,我是平定战乱的工具,左右在哪儿都是被当个物件儿摆弄……”
他拍拍她的脑袋,动作很温柔:“好姑娘,受苦了。”沉吟片刻,“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她一愣,很快用抿起的笑来掩饰失落:“小女楚梁氏,闺名同姝。”
梁同姝曾是楚国最受宠爱的嫡出公主,十五年来都被捧做掌上明珠。可是山河动乱,敌军屡屡进犯,于是朝中的臣子们说着要为了山河社稷,要为了将军百姓,请求王上将最美丽的公主送出去——不是联姻,不是合亲,是和一众精挑细选的宗室女们,还有牛羊绸缎一起,是向敌军求和的众多礼品之一。
她是死了心被送过来的,结果一心只有征伐的秦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就把她们关进了牢中。就这样过了暗无天日的几个月,连战告捷的将士们终于想起了她们,在一个场庆功宴里,把她们梳洗装扮,一个个拉出来任人挑选。
就这样,她被霍将军挑中了,当夜就送到了他的床榻上。
结果她忐忑了一整夜也没有人来。然后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除了那夜席间的惊鸿一瞥外,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应该是没有忘记她的,因为有专门的侍女服侍她的起居,吃穿用度虽不如从前,也都拣最好的,每行到一处,都会辟出一间单独的屋子供她住。
直到开始秦军开始围攻丹阳,僵持不下之际,将军才来见过她几次。每次都只是坐坐喝喝茶,或者听她弹琴,偶尔还会问问她宗室里的亲族,或者说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很快就走了。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谦和克制,尊重她才以公主之制礼待她,如今看清了他的冷漠敷衍,才惊觉原来他是真的不在乎。她引以为傲的矜贵和美貌,原来都不值一提。可是……可若是如此,当初他为什么要选中自己?要救下自己?
“唔。是了,静女其姝,梁氏公主中里,数你最出挑。我记得……你们这一众公主名字都从这一个‘同’字。”霍星流沉吟着,“不过,有个人。”他顿了顿,“她说她也姓梁,也是楚国的公主。但她单名一个鸢字,玉牒里也没有她。你在宫中的时候,可知道这个人么?”
“她?”梁同姝微微一蹙眉,半晌才开口,“因为那本来也不算是名字,只是父王被问起的时候看到有人御园放风筝,随口一提的。既没有从‘同’字的大名,自然也入不了玉牒。何况她的母亲不过是个洒扫宫女,有了她也就是个良娣,本是父王喝醉犯得错,很多年前就病死了。原本这样的生母是不配有名分的,偏偏她和世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得了个公主的虚衔,能有几个宫女守在她母亲的宫里照顾她的生活,四时八节有口吃的,不过再多也没有了……将军怎么会知道她?”
想了想,又了然的笑,“也是,她确实貌美。从前在一起读书,都说她长得像狐狸,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样子。”
霍星流并不解释:“你很讨厌她么?”
“不讨厌。倒是她谁都讨厌,合宫里没有不和她起过口角的,虽然她并不受宠,偏是因为生日占着世子的光,谁也不敢真的怎么样她,怕不吉,所以只能远远避着她罢了。”梁同姝只是叹气,双手展平,轻轻抚在在琴弦上,指尖轻轻一挑,拨出几个清亮的音:“……将军若是对她有兴趣,直接去问她不就好了么。她要比我懂如何讨男子欢心,说起话来也要比我的琴音更好听。若是无事,我要抚琴了。”
他只是抱着臂,若有所思,在琴声中开口:“你倒是淡泊。”
梁同姝的脊背笔直:“我知道,亡国的公主原是连阶下囚都不如,更何况是我这样早就被送来的玩意儿,他日为奴为娼也都是有的。只是若要为了活命就奴颜婢膝的谄媚于人,我实在做不到。将军若是恼我,怎样处置都好,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霍星流淡淡道:“那倒不至于,你的琴确实不错。既你不伤心,那就弹首《鹿鸣》罢。”
梁同姝不语,略略一顿,便重启起了调,静静弹奏起来。
起先她并不开口,弹了半阙,才轻轻哼唱起来。不过念了两句,院外有人匆匆进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只听清一句“醒了”。紧接着将军就站了起来,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匆匆得离开了。
*
榻上的少女尚带着病容,偏偏那双眼睛,眼尾微扬,眼瞳乌黑,在略昏暗的火下闪着极其明亮的旺盛光芒。她刚刚醒,手边搁着半碗汤药,大抵是很苦,小脸皱巴巴的。见有人进来,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就靠了回去,也不说话。
霍星流屏退了其他人,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你倒是命大,烧了几天,竟然抗住了。连医者都说你多半醒不过来。”他端起药,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良药苦口。”
梁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那天又累又疼,眼睛还有血和泪,只模模糊糊的看了个大概,后来还没出宫就下了大雨,不多时就晕了过去,现在的记忆也模模糊糊。面前男人穿着简单的素衫,五官深刻明晰,眉眼很是孤高骄矜,俨然是个英俊清贵的闲散公子。
真是他吗?
她犹犹豫豫的张口,抿了一口,立刻被苦得吐出来,推开连连摇头:“我不喝了!”
“不喝怎么好?你不是很惜命么。”
哦,确实是他了。
梁鸢想起来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发痒的脖子,一想到喉管被剑锋抵住的那种冰凉刺痛,身体就不自主的发抖。她相信如果没有说那句话,她一定会死在那里。现在命是拣回来了,可是以后呢?
她歪着脑袋盯着来故作温柔的表情,突然有了个主意。
“头好痛。”梁鸢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声,又换了个更迷茫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
霍星流愣了片刻,立刻看透她的小心思,不由冷笑起来。
脑筋倒是转得很快,只可惜还是不够快,刚刚狡黠的眼神早就出卖了她,现在再装蒜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嘛,倒是很有趣。那天要不是她穿的衣裳不合身,被裙摆绊住了脚,说不定真有机会逃出生天。她聪明伶俐、胆大心细,还很临危不乱,实在是让人很想知道这会子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他笑笑:“你觉得我是谁?”
梁鸢大概是没想到问题会被抛回来,又愁眉苦脸装了会儿疼,才幽幽开口:“我真得记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是你救了我。那时候,宫里着了火,后来又下了大雨,你把我放在你的马上……唔,你是秦人的将士?”
也不知道说她拙劣还是说她狂妄,说辞倒是合情合理,偏是一分软弱也不肯演,鬼灵精怪的眼中满是对自己编出胡话的满意,果然像只像只才化作人形的小狐狸,尚且形象神不像。
他好气又好笑,并不戳穿,还很配合的点点头:“是啊,你终于记起来了。那你记得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梁鸢立刻摇头,这次很努力的装傻了:“不记得了。”
“嗯。是你求我的,你说你叫梁鸢,母亲是个早些年不受宠的良娣,一早就病逝了,在宫中无依无靠。我们的兵马一逼宫,其他人都跑了,只你被留了下来,你说你不想死,抱着我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愿意跟我,服侍我,哪怕是个侍妾也好。我呢,见你颇有几分美色,这才同意了。结果……啧,谁知你的身子这样不争气,还没出宫就晕了,什么都没做,先费了我这些天药钱。”
梁鸢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是、是吗?”
他意味深长的笑:“不是吗?”
“……是,是,应该就是这样。”梁鸢不敢反驳,喃喃点头。
霍星流见她还咬着牙撑,于是更近一步,暧昧执起她的手,贴着她,越是感觉她抗拒就越拉这她,俯身凑在她的脸颊边轻轻说话:“怎么,现在醒了,不认账了?”他几乎都听到她咬得牙咯吱咯吱作响了,故意把调子放得再腻一点,“如今身子好了,你且歇一歇,晚上我再来?”
少女不可抑制地发起抖,额间冷汗涔涔,那双精灵般的妙目浮现出几分无措羞赧。他静静地看着,等着,想着她是要哭着求饶,还是再编些什么瞎话搪塞。不说话的时候,她也再挣扎,只是她本来就瘦弱,还病着,死命掰也没能动摇半分,最后累得吁吁喘气。
“好,好!”眼见着逃脱不能,她突然气急败坏的大叫起来,“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