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总是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梁鸢的心中再次翻涌起挫败感,在他的面前,自己总是幼稚又拙劣:“你佛口蛇心,斤斤计较,就算你用这样的谋算得逞了,却欠了风度体面,实在比不上人家磊落光明,坦坦荡荡!”
“那你走吧。”他松开她的手,仿佛满不在乎地坐回椅子上。
“行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独断专行吗?裴小郎君不过是被你一时蒙蔽,我这就去好好的跟他说,他会理解我的。你若真打定了注意要把我塞给他,也不是不行,我相信他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我和他也很有话说,总之不会比现在的日子差。”
“也许吧!”他一动不动,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甚至带着点嘲弄的弧度,眼神却追着她的步子移动,“你又不是来到我这里才发现他的好,如果真那么一拍即合,怎么是一个人来呢?怎么,是我想错了,他难道说会陪你入燕了?”
梁鸢心虚地顿住步子:“……你强词夺理,匕首在你那里,我们怎么去?”
“你让他来拿。”他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无丝毫温度,“你自己也知道,那样远的路,一个人去不了的。即便你不愿意领我的情,我也要为你的安危考虑,你相信小裴郎君,我也觉得他有几分本领。只要他来问我要,我一定会给。”
梁鸢被气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狠狠眨了几下才忍住了。裴少游本就不认同自己的异想天开,以他那样清高的性格,也万万不会在这种时候撒谎。她直跺脚,怒视着他:“好!好!我说不过你,也算不过你,但你也别想这样就能留住我!我不会跟裴小郎君走,但我也不会就这样认命。你最好一直有心力时时刻刻看着我,下一次、下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找到!”
“嗯嗯,勇气可嘉。”他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走的时候可不要找错了匕首。”
梁鸢只觉得头晕目眩,喘了几口气,气鼓鼓地又来到他面前,试图靠拉进距离地方式观察他的脸色,从而揣度出他的心思:“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这样水性杨花,三心二意,没能安心当你的玩意儿,你却只把我关起来,既不罚我,也不见我,究竟安得什么心思?”
“你很想我吗?”
“呸!”
霍星流看着她,神情间忽然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郑重,那层平日里让人琢磨不透的面具似乎暂时卸下了,露出底下复杂而深沉的底色:“我不见你,是因为我很生气,我不想在生气的时候对你做出什么让我们都觉得后悔的事情。我想长久得留住你,不愿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全都是不能原谅的回忆。”
她脸红又心跳,还很难堪:“你觉得我现在就不讨厌你吗?”
他不答,只略略往前倾身子。他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和她差不多:“那你讨厌吗?”
她当然讨厌他!她恨他不留情面,恼他高高在上,一想到他总是算无遗策,把什么都玩弄于股掌,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在这尖锐的愤懑之下,胸腔深处某个角落,却在他的注视下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烧红的炭粒。那热度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灼刺感,让她心慌意乱地想要避开。
梁鸢从一开始只是想利用她,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也做好了尽辞而死的准备。可她没有想过还有自己从头到尾都被看穿,却还是被原谅的这种情况。现在什么都说开了,她再没办法在都心知肚明的时候装得温柔乖巧,可就算她张牙舞爪,横眉冷对,还是没能动摇他对自己的……“情谊”?
她不知道,不知道这样彼此都充满着算计和谎言的博弈能不能算作有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霍星流在她怔忪的时候把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圈,这时候的他一点都不刻薄,也不咄咄逼人,尾音放得很长,带着一点暧昧的喑哑和若有似无的示弱,“你偷了我的香囊,还把它弄丢。”
梁鸢的心慌意乱达到顶点,在她忧疑着不知推开还是服软的时候,他凑近她,微凉的唇就覆了上来。这个吻突如其来,却又像是尘埃落定。有点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唇齿触碰,让世界突然褪色,她在冰冷和灼热之间被反复拉扯,只觉得他的气息令人心悸不已。
*
日子在无声的试探与僵持中悄然滑过。梁鸢到底被放了出来,但霍星流对她始终淡淡的,除了那个吻之外再没有其他。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反而让她时常心绪不宁,就像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然而就算是这样煎熬的平静也没能度过几天,梁鸢惯常用过早膳后就回到房间看书,原本寂然的院子却被一阵嘈杂又粗暴响动打破了。
她还没爬起来去看,一个面容冷硬、甲胄森然的陌生将士就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甚至没有疑问和争辩的机会,她就被像只小鸡子似的拎了起来,那个带头的将士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就这样要把她劫走。
冰冷的甲片硌在腰腹间,坚硬的触感和非常粗鲁的压制让她窒息,每一次颠簸为肋骨带来钝痛。虽然来势汹汹,但她并没有被这些人吓得失去理智,强忍着不适,伸手要去抓那个为首的陌生人:“霍星流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这人停住步子,有些意外的看她了一眼。
不过很快就被浓重的厌恶取代,他眉头紧锁,鼻孔翕张了一下,像是闻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粗暴地想摆开她的手。
她知道自己的推断没错,就更理直气壮起来:“你都已经这样走投无路了,还不一五一十告诉我,非要等我搞砸了你才后悔没有好好跟我说话?”这会子脑子转开,她隐隐约约回忆起一个名字,“你那什么荀…荀元?是不是这个名字?”
听霍星流偶然提起过,他是有这么个一同长大又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大概是情况紧急,即便荀元对她的厌恶和鄙夷都要溢出来了,仍是强忍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放!”语气极其不耐。扛着她的士兵这才粗鲁地将她放下,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和她说起来龙去脉:原来秦国世子顾珩昨夜突然出现在丹阳,夤夜时分就传了霍星流去查问,劈头盖脸的就说他“擅离职守、滥用职权、私调兵马”……
梁鸢将将听到这里,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讥讽意味的嗤笑,心道这果然是报应。结果被杀人似的的眼神剜了一眼,这才讪讪收住了。
没错,他的这些罪名全都是因她而起。之前他为了找她,在城中大肆调用兵马,还荒唐到带着一列精兵追出城外近百里。最要命的是,他那枚有着独特兰草的香囊在当地的驿站被世子的亲信拾到,成了他玩忽职守的铁证。也许是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世子显然有意发难,字里行间有意把事情往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重罪上引,倘若再解释不清,他就要凶多吉少了。
这哪里是欲加之罪?分明是歪打正着!
不过,她看着荀元坚定又焦急的样子,忽然心头猛地一跳:难道霍星流口中最亲近的好友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吗?难道…真的只有自己知道他真正的所想所念?
这份迟来的、意外的真相让她有些失神,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虽然这段时日彼此都撒了不少谎,可偏偏他那些听起来最轻浮、最虚伪的情话和剖白是最真心的。他对自己的看重,沉重到她险些都承受不起了。
……霍星流,你千算万算,算得到真么快就落到我手里吗?
都说什么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只连梁鸢都没想到,机会来得真么快。现在她只要张张口,就能顺着世子顾珩的意让他身败名裂,也许还能死无葬生之地。如此,自己的失败也能随着他更惨烈的失败而变得不值一提,他们之间的仇怨也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当然,这个充满恶意的想法也仅仅是在脑子里快速地闪过,她不可能真做这么傻的事情。
远的不说,光是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荀元,只怕自己前脚告发了,后脚就会在盛怒下直接刺死自己。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多半还要和世子顾珩牵扯上——
她对这位秦国世子仅存的印象只有两年多前他领兵亲征,结果被临时集结起来的楚军杀得落花流水。也就是这几场胜利,让楚国上下错误得判断了秦军,明知秦国很快就换了个年轻有为的新将军也不以为意,结果就再也没有赢过。
虽不想承认,但霍星流确实是她现在能接触到的人物里,最可靠也最优秀的。
她不能失去他,起码现在不行。
“你找我是对的。”梁鸢冷静下来,“但不能就这么带我过去。”
她略带嫌弃得瞥他,大有嫌弃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意味,“你也不想想,连我都知道你和他关系亲厚,既然人家有意发难,你的话,你带来的证据,如何能信?我本该是破局的关键,没得叫你一搅和,反而把事情弄浑,倒让他不能洗脱了。”
荀元不喜欢她这副机灵样子,更讨厌她狐狸似的脸,却不得不承认她考虑的更周全,强压着火气问:“你以为如何?”
她胸有成竹,上扬的眼弯了弯,闪着精明的光芒,招手要他附耳:“听我的安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