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凡叼着牙刷,右手拿着牙缸,左手整个手臂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刷牙、漱口、洗脸,因为胳膊不大好用,刚洗完脸跟洗了头一样。
抬头,照镜子,额前头发被打湿合并成了几绺儿,和密直的眼睫交错在一起,戳在细挺的鼻骨上,脸色苍白,眸色漆黑。
他伸出两根手指往嘴角支了支,摆出笑容——得笑,笑起来才像她,但就是学不像。即使长得分毫不差,却仍然透露着一股假冒伪劣的气质,妈是正品,他是赝品。
“这孩子跟他妈长得像,但面相带寡,福薄,这叫窃相索命鬼,这辈子是来讨债的。”车祸后,家里觉得不吉利,请了算命的人来看,大师一语中的,指出了这个家里那个总是沉默阴郁,最不吉利的人。索命鬼,索命鬼。是吧,沈凡想,是自己执意开车载妈妈,路上出了车祸。妈替他握住方向盘,把命给了他,明明受伤最重,却还是爬到他身边叫醒了他,然后是笑着离开的?
记不住了。当时意识模糊,她的脸鲜红一片,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出来下楼,”沈建毅推着行李箱子走到门口,“儿子快点,我把箱子搬下去,你看着点。”
沈凡走出卫生间,披了件外套跟他爸到楼下。
楼门口围了一圈大爷大妈,正热热闹闹地聊天。沈建毅放下箱子冲着邻居们点了个头便上楼了,沈凡从楼洞里一冒头出来,大爷大妈们突然没声了。
八月,阳光刺眼的要命。炽烈的光线打透了沈凡的皮肤,伤疤变得更加显眼,衣领边缘漏出缝合的针脚,直到后脖颈,结痂、痛红、触目惊心。他身上仍然带着车祸惨烈的痕迹,引人注目。
沈凡走到箱子旁边,把车下面的箱子单手拎起来递给了搬家公司装车的师傅。
“孩儿,你家要搬家啊,搬哪去?”搬家是大事。十几年的老邻居李大妈没逮住沈凡他爸聊天,忍不住开口问沈凡。
“去寥市。”沈凡说。
“今年是不是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在寥市C大?”
“是。”
“C大可是名校啊!分那么高,”李大妈一脸羡慕,“你又乖,学习又好!真是把我们这一片的崽子都比下去了!你爸妈这是要陪你去念大学了呀!你妈不是当老师的么,那工作可怎么办…”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人故意咳了一声,李大妈立马住了口。沈凡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挤出个礼貌的笑,他试了下,没成。
五分钟后,沈建毅搬下来最后一个行李箱,装车。父子俩一起上了到副驾驶,沈凡隔着车窗道别。
车开远,楼下开始窸窣地讨论了起来。
“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大妈说,“我记着她妈是老师啊,怎么,俩人离婚了?我也觉着好久没见过那女的了。”
“没听说么,出去自驾游,出车祸了!那当妈的没了,没看见那孩子胳膊也断了吗?”某知情大爷报道。
“啊?这么大的事儿呢!我上次看见他胳膊,他说他是摔得呀!我哪知道这么个事儿。”
“一个月了。这地方他们住十几年了,估计是待不住了,那屋里头哪不都得想起孩子他妈。”什么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这些词语一股脑的全被博学的大爷大妈们用上了。
李大妈最后叹了口气,总结说:“哎,要我说,这家里女的没了,这家肯定就要散了,老爷们也不会带孩子,你瞅给那孩子瘦的。”
车里的烟味是陈年的。沈凡摇开车窗放味儿,目光看向外面——五层老楼,墙皮斑驳,相比要去的城市,这里已经衰老得惨不忍睹。
景色一直在后退,他正远离这片“伤心地”,梨花树、柏油路,看着看着,一股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不知名的位置,不知名的缘由,全集中在左半边。他被压迫得闭上左眼睛,快速地划开手机备忘录,输入一条便签:
还是想你。
关闭手机,沈凡从兜里掏出止痛片扔进了嘴里。
两地相距不过一百公里,沈建毅在他大学附近租了个房子,楼虽然不算太新,但房间内装修干净。两人把行李抬了进去,收拾了小半天才把东西安置好。
“吃点什么?”沈建毅点了根烟问。
“不饿,你自己吃吧,”沈凡站起身来,“我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
“你姑知道今天咱们搬来,让我们去一趟,你顺道买点水果回来。”
“好。”
这个城市与自小生长的地方十分相似,习惯相同,口音类似。绕出楼群,沈凡站在嘈杂的路边,吸了一口气,杵在马路边愣了会儿神,打开手机地图,搜出超市,跟着导航找到了地方。
走出超市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红灯,沈凡停下脚,听着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抬起头。头顶的高架桥纵横交错,向上看的视线很狭窄。霓虹闪烁,汽笛声响,拥挤的人潮。4D立体环绕。
变灯。人群开始移动。
沈凡挪步跟随,马路才走了一半,他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左眼不自觉地闭上,视线只剩下一半,斑马线开始不受控的打弯。
沈凡下意识的想去摸药,但腾不开手,脚下发软,突然,再一次的,惊心地刹车声刺痛了耳膜。
“我操——带伤碰瓷的!”一辆斑斑驳驳的破车停在沈凡趴在地方的前面两米处,急刹踩住了,还好后面没车。
从车上下来一男的,穿了个运动背心,秀出满胳膊的纹身,断定沈凡不怀好意:“起来吧,别装了哎,压根没碰到你,我这有行车记录仪。”
纹身车主看了周围一圈,发现对面就是家医院:“你小子挺会啊,旁边就是医院,怎么地,怕抢救不及时啊?”
他扭头对自己同车那人喊道:“程澈,你下来,这得咋整?”
副驾驶的车门“咔哒”一声打开,慢悠悠的晃下来个人,个高,眉眼俊,俊到勾人眼,很招蜂引蝶的模样。他单手揉着脑门,骂道:“张铭,你纯灾星降头,干啥啥倒霉,这刹车踩的,你差点给我送走喽。”
…
好好的小伙儿多余长了张嘴。
他骂完张铭这会走到地上那人面前,看他和大地紧紧地贴着脸儿。
“出师不利,遇上碰瓷儿的了。”张铭说。
程澈蹲下身,想把这人抬起来。
“哎操,”张铭上前阻止,“别动,动就讹上了。”
“你也不是个人,倒你眼巴前儿了,你就让人家搁地上这么躺着?”
张铭迟疑了一下,冲着路边围观的人说:“各位都作个证,想拍视频的拍视频,大家都看见了,这小子自己趴道中间,你看这一地…卧槽…不是血!这是火龙果!”
沈凡两兜子的东西散花了一地,张铭一脚给火龙果踩碎,爆浆了,红紫色沾了一鞋,抬头再看程澈,已经一手给地上那人捞起来,打横用公主抱给抱了起来。
“得,得得得,”张铭一拍手,“沾上了,讹上你负责嗷!”
“合着你到底是没行车记录仪是吧,”程澈低头看了眼怀里那人,跟自己年龄差不多,这人立起来搞不好比他还高,但抱着特别轻,“我看着不像碰瓷的,这么瘦,低血糖晕了吧。”
“倒霉啊!那边还着急吃饭呢,怎么办?”
“我是你爹啊,你天天问我这怎么办,那怎么办,你滚去,我伺候。” 程澈不耐烦地说。
“嘿嘿,谢澈哥。”张铭笑得谄媚,“那你一会儿也得过来,好不容易聚一次。”
“我先给他送医院去,”程澈说,“你家公主大人催命连环call,快滚吧。”
“养生局儿,”张铭冲程澈晃了晃手机说,“你一会儿一定记着过来啊!”
程澈摆了个“滚”的口型,抱着这人往马路对面的医院走。
那一兜子的东西,除了被张铭踩烂了的火龙果被扔了,其余都被好心路人捡起来,陪着程澈一齐给送到了医院里。
程澈坐在一旁,手杵着下巴打量着这人。眼尾带痣,身上带伤,人白得跟张纸似的,年纪轻轻看起来很有故事。程澈对这个人很有兴趣。
护士推完葡萄糖没几分钟,沈凡便清醒过来,睁眼看见惨白的天花板,他深吸了一口气,嗅出来了医院味儿,摸了下裤兜,手机还在,看眼墙壁上的钟——失去了20分钟的记忆。最后,他才注意到床旁边坐着一个人,正两眼发光的看着自己。
要承认,程澈的长相总是让人“惊艳”的。眼睛掬着水似的,眉尾唇角,每一分都像规定好了,有着精确的弧度。但沈凡的心情如同死水,天仙坐他面前,他也会吝啬反应,而且莫名感觉对方的目光像个等待奖励的傻狗。
沈凡板着一张像是从阴间爬回来的冷脸,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撞的我?”
程澈:请说出你的故事!
沈凡: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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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