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今天我在学校里参加了贵族间的剑道比赛，还赢了，你猜猜奖励是什么？”
夜晚，屠稚一个人在宿舍阳台上同家人打电话。
他出身于平民家庭，父母在城里经营着一家纺织店，学院坐落在城郊区，路途遥远，他约摸着一个来月才会回家一趟。
这学校的住宿也分三六九等，像林胤龙和关希戎那样的贵族学生，都是睡在东校区外新建的高级别墅中。
屠稚家没多少钱，靠着学校提供的补助金，只能居住在条件相对偏差的老校舍中。
“哎呦，稚儿可真行。”母亲在电话里赞叹道，“你赢了比赛，那些贵族家的千金可有几个喜欢你的？”
“哪有啊，妈妈，这次是班级间的团队比赛，有些同学比我威风多了。而且争的是圣兽麒麟的饲养权，那麒麟一登场，大家都围着它瞧着去了，谁还会看我啊。”
“这些东西妈也听不懂，稚儿啊，你可得在学校里好好找个姑娘认识认识啊，读书都是次要的，咱们家……你爸那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能进这学校可不容易，你要努努力，要是能攀上哪个贵族家的姑娘可就好了，妈下半辈子的幸福可就全指望你喽。”
屠稚静静地听着，手指头剥弄着墙缝上的青苔，他就是一个稍会画画的病秧子，那些贵族连灭绝的圣兽都能搞来当宠物养，哪会看得上他啊。
“嗯，知道了妈妈，我会努力找一位大家闺秀交往的，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睡前记得按时吃药，你这病还没有好利索，妈照顾不到你，你自己得好好注意身体啊。”
“嗯，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屠稚长叹一口气，何须母亲多言，这一年以来，他吃的药早已不计其数，按时吃药已经像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了。
他颤抖着手端起热水壶，冲开药碗内的杂碎药草粉末，一勺勺地饮下苦涩的药汁。
收拾洗漱完毕，回到床上准备睡觉时，一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就浮现出林胤龙那张讨人厌的脸，但是为什么？明明和林胤龙长得一模一样，他却觉得关希戎一点都不讨人厌，温文尔雅的，反而还有些可爱。
不对！不对！
屠稚猛地摇头，他可是男孩子，男孩子怎么能喜欢男孩子呢。
他努力地想把关希戎的脸抛之脑后，却怎么也甩不掉，越不想反而越是想。
院长让他俩握手时，关希戎那粗糙手掌心上的体温仿佛口香糖一样，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明明长得和女孩子一样，性格也和女孩子一样，怎么唯独手上会长这么多茧？
屠稚越想越歪，借着月光，他看着自己光滑纤长的手指，暗自揣测着。
能生这么多茧，想必关希戎私底下经常锻炼吧，真是人不可貌相。
除了画画之外，屠稚还擅长看面相，他很少看错人，却看不透关希戎。
在他辗转反侧间，两个室友已经打起了呼噜，这让他更加难以入睡，便悄悄起身，去外面散散心。
校舍外是一片青葱的向日葵花田，眼下过了花期，花朵都已萎缩凋零，让这栋破旧的小平楼显得愈发阴森荒凉。
屠稚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对此番景象感慨万千，心中空空落落的。
“沙沙。”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是谁？”说完这句话后，他立马就被自己蠢到了，这夜深人静的，哪会有人来这里，估摸着是野猫在地里抓田鼠吧。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不像是小动物能发出的动静，更像是几个人的走路声。
屠稚有些害怕起来，该不会是鬼吧？
不不不，封建迷信思想要不得，他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想大声呼救，又怕是虚惊一场，打扰到宿舍里的人休息就不好了。
那会是什么？小偷吗？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屠稚紧张得手指都麻了。
“咦？你还没有睡吗？”关希戎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
屠稚顿时松懈下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胆小，一边皱着眉头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遛狗。”关希戎举起抓着狗绳的手。
但这“狗绳”屠稚看着有些眼熟，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瞪大双眼时，看见麒麟跟着关希戎一同从草丛里钻出，鬃毛里插满了树叶草杆。
原本比赛结束后，麒麟便被行字班安置到神庙内的一处室内园林中，那地方宽敞舒适，既有青苔假山，又有荷花秀池，还住纳着松鼠、野鸡、锦鲤等各种小动物，也不会叫麒麟夜半时分感到孤单。
“谁让你把麒麟牵出来的！还弄得这样脏！”屠稚气鼓鼓地责问道，“这夜深人静的，你是想把麒麟带到哪去？”
见屠稚对关希戎有所敌意，麒麟连忙挡在中间，冲着屠稚龇牙咧嘴地低吼。
“毛毛回来，不可以凶他。”关希戎拉着缰绳，将麒麟拽回身后。“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瞅瞅毛毛到底是属什么纲目的动物，便去了神庙，没想到直接被它黏上了，于是我想着带着它出来走走，等它走累了，不赖着我了后就送回去。”
“毛毛？”
关希戎揉了揉麒麟背上的鬃毛，“是啊，毛毛，我给它取的名字。真是不可思议啊，这麒麟的外表融合了麋鹿、羚羊、豺狼、虎豹、还有龙的特点，明明是陆地生物，身上却还覆着一层五彩斑斓的鱼鳞，这真的是自然演化中诞生的圣兽吗？会不会是古代的科学家，利用某种先进技术人为制造出来的呢？”
屠稚对关希戎的话并不感兴趣，“谁要你给麒麟取这么难听的名字！就算麒麟认了你为主人，可根据校规，麒麟是属于大家公有的，你给我把麒麟送回去，不然我可要告诉先生了。”
“好啦。我知道了，我这就送它回去行了吧。”关希戎嘟着嘴，牵着麒麟转身走向校区，他私自带麒麟出来确实是违反校规的，要是被教导主任知道可就不好了。
“你等等！”屠稚换上步行鞋，紧追上来，“就这么放你走，我不放心，我要亲眼看着你把麒麟送回去。”
“你不要跟着我呀，我会送回去的，我保证。”
“我才不相信你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关希戎拗不过屠稚，便分了他一截缰绳，这里道路狭小，两人只能紧挨着，并排走在麒麟的两侧，“你身上怎么有股苦味？”
屠稚直言缘由，“我刚喝了药。”
“药？什么药？”
“清润解毒的药。”
“诶……你生病了吗？”
“也不是什么病吧，只是身体不太好。”屠稚握紧了缰绳，“我不能剧烈运动，只能这样慢悠悠地散步来锻炼身体。”
“你从来没有跑过步吗？”
“没有。”
“滑板呢？冲浪呢？骑马呢？”
“也没有。”
“那骑自行车呢？”
“只能慢慢骑，不能骑快。”
关希戎停下了脚步，示意麒麟蹲下来。
“怎么了。”屠稚疑惑地问道。
关希戎没有解释，直接一把抱起屠稚，让他骑到了麒麟身上，“坐稳了哦。”
待屠稚骑上后，麒麟兴奋地站起身来，一时间晃得屠稚差点没坐稳。
“毛毛！不许捣蛋。”关希戎严肃地训斥麒麟，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般。“走路太慢了，我们骑着毛毛回去能快点。”
屠稚紧紧抓着麒麟背颈上的鬃毛，一脸担忧地说道，“麒麟个头还小，真的不会被我压坏吗？”
“你放心吧。”关希戎也紧接着骑了上来，“毛毛身体结实着呢，坐两个人也不在话下。”
关希戎一只手拽紧缰绳，另一手从另一侧托住屠稚瘦小的身子，一声令下后，麒麟嘶吼着张开利爪，压下身姿仿佛猎豹一样冲刺起来。
它速度快到脚底生风，如同一阵迅捷的疾风掠过，周围树木上栖息的雀鸟都被它惊到，乌压压地四散而飞。
“唔唔啊。”屠稚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麒麟闪电般的速度让他感觉像是在飞一样，这样刺激的体验，他从未体验过，“慢点，你让它慢点啊。”
穿过一幢教学楼时，正逢高年级的师哥师姐们上完夜课，麒麟载着两人丝毫没有减速，反而飞快地从中穿行，敏锐地进行躲避。
“哪来的不守规矩的臭毛孩，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飙马。”
其中一位师姐手里的书卷被麒麟扬起的风沙吹落，在两人背后骂骂咧咧的，但他们俩哪听得见，一溜烟的工夫，麒麟早已载着他们跑得无影无踪了。
屠稚的宿舍位于学院的西南角，穿过正中央的主校区后，便是神庙所在的东校门，这里植被茂密，风景秀丽，完全不像是在学校中，更像是一座生机盎然的仙境。
“毛毛好像累了。”关希戎轻轻拂去麒麟犄角上的树叶。
麒麟在神庙墙外的梧桐树下停步，待关希戎扶着屠稚下身后，它便倒在池塘边的草丛里闭目养神，半截尾巴流进水池中，搅得池中的鱼儿不得安宁。
眼下正值夏末初秋，神庙所在的位置刚好处于风口，入夜之后，微风习习略有一丝清凉。
屠稚蹲在树下干呕不止，“好想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
“你还好吗？”关希戎俯下身轻轻拍打屠稚的后背。
“嗯，已经没事了。”屠稚长吸一口气，转过头来正好和关希戎四目相对。“麒麟在这里睡觉会受风着凉的，赶紧带它去神庙里面吧。”
看着屠稚泛起少许泪花的眼睛，关希戎迅速地移开了视线，羞涩地说道：“没事就好……毛毛！不许在这里睡觉，快点起来！”
屠稚起身，用钥匙打开神庙的侧门后，一缕温润的香火烟气从中流出，闻到后让人感觉心里暖暖的。
这神庙外表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宫殿，内部却是一个充满生命气息的温室花园，花园上方由透亮的玻璃密闭覆盖，皎洁的清冷月光透过玻璃照耀其中，使得神庙内更添有几分神秘。
即便外头的气温有些微冷，里面却是温暖如春。
关希戎牵着麒麟走进神庙后，麒麟便一下子恢复了精气神，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道，自顾自地向着神庙最深处小跑而去。
要问这伏羲学院的神庙供奉的是哪尊神仙，自然是帝国人人信仰的两位至高神——女娲和伏羲了。
神庙的中央是一根雕刻着花纹繁复的事迹图纹的镀金承柱，围绕着承柱的两侧，是交缠双尾的女娲与伏羲的金像，两位神明手持规尺，隔着记载历史的承柱彼此对视，以此象征着人类文明的起源。
麒麟深情地仰天长啸，蜷缩依偎在神像的蛇尾下，安然入睡，仿佛一只流浪多年后归家的小狗。
“传言麒麟乃女娲娘娘倾心设计的造物之一，想必麒麟是对娘娘的神像触景生情了吧。”
屠稚双手合十，虔诚地低着头对着神像默念祝词。
“我觉得毛毛只是被金子所吸引吧，麒麟可真是个贪财的生物，怪不得古人说它们能招财进宝。”
关希戎的一番玩笑话让屠稚心生不快。
“你这人可真怪，麒麟代表的美好寓意都被你作践坏了。”
“美好的寓意都是他人强加的，就比如说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等神话故事，也不过是编造出的谎言罢了。”
“你出身名门贵族，居然会不相信神灵存在？”屠稚对关希戎的想法感到惊讶，虽然他也不相信世上存在神灵，但作为美好愿望的寄托还是挺浪漫的。
帝国由传说中的历代天子所建立，但天子长年深居皇宫之中，除了一小部分近臣知其容貌外，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不一定得以一见，民间百姓也因此时常揣测天子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贵族则与之相反，由于天子只会出现在拥有女娲血脉的家族中，那些沐浴在皇帝圣恩之下的皇室贵族，凭着尊贵的血统坐拥大量祖产，所以对神明的信仰会远超常人。
而且为保证血脉不外流，贵族之间还达成了不由言说的默契，他们只会和门当户对的其他贵族通婚，以保证皇血纯正，因此，屠稚也从未幻想自己能入赘贵族世家。
时至今日，帝国经过了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原本尊贵稀少的皇室血脉也发展成了几百万人口的庞大群体。
像关希戎这种的贵族出身的孩子，即便仅有着几百万分一的几率，也有可能成为统领帝国的天子皇帝，一想到这点，屠稚就对拥有天子血脉的关希戎充满羡慕之情。
“我才不相信那些无聊的神话，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关希戎毫不避讳地说道。
如果是以前的话，像关希戎这种无神论者一旦公开表达立场，定会被视作叛国者，被处以极刑。
但自从帝国结束封建王朝时代后，科技水平被其他无神信仰的异国不断超越，加上刚结束的分裂战争，如今已不再像曾经那样高高在上。
现任的甫黎帝更是直接冲击了帝国血统至上论的根基，甫黎帝出身西凉边疆的低层贫苦家庭，祖上十代皆为平民。
尽管史学家们想法设法地要证明甫黎帝可能是未登记在册的贵族后裔，但甫黎帝根本不承认史学家的说法，他登基后实行人人平等的国策，正逐步废除原本森严的阶级制度。
这也正是屠稚能入学伏羲学院的原因之一，这所院校以往只有贵族孩子才有资格就读，现在却以学生的才华作为优先录取条件，可即便如此，天生就站在更高起跑线上的贵族孩子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获得名额，像屠稚这样的平民学生还是少之又少。
“真不知道麒麟为什么会认你为主人。”屠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关希戎丝毫不谦虚，大大方方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天资聪明啊，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现在也不例外，毛毛选我当主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原本屠稚还觉得关希戎的性格和他的孪生姐姐有所不同，现在发现，两人在自大狂妄这方面简直是如出一辙。
“既然你把麒麟送回来了，那我们走吧。”屠稚拉起坐在麒麟身边的关希戎，细嫩的手掌心被关希戎指肚上的老茧磨得有些生疼，“为什么你手上有这么多茧？”
关希戎连忙抽回手，“笨蛋！这里有监控摄像头的！”要不是神庙内夜色昏暗，屠稚一定能看到他满脸涨红，意识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后，他立马支支吾吾地开始转移话题，“这个是……这样的，那个……最近姐姐在练习单杠，我在一旁陪练，不知不觉就练出茧来了。”
“原来是这样。”屠稚半信半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哈欠。
两人摸黑走出神庙，大门打开时，外头灌进来一阵冷冽的凉风，冻得屠稚直打哆嗦。
“我送你回去吧。”关希戎锁上神庙的侧门，对着迷迷糊糊的屠稚说道。
“嗯……”屠稚抱着胳膊，浑身都软塌塌的，蹲在地上还没回过神。
“你怎么了？”
“有点困了，晚上的药里有助眠的成分，我还一直以为是没什么作用的呢。”
“啊？这里离你的宿舍还挺远的。”关希戎焦急地左顾右盼，“要不你来我宿舍里睡吧，我那还有一张空床。”他的住所就在东校门外的不远处，走不了多久就能到。
屠稚没有回应，已经困得半睡过去了。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哦。”关希戎背起屠稚，比他预料的还要轻。
出了东侧门后，是一排排精致的小别墅，关希戎的宿舍位于直走到头的第一个路口处，这里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这会儿夜深了，少了人走动也变得冷冷清清的。
这段路并不是很长，但关希戎却感觉走了很久很久，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路能再长点，最好是永永远远都无法抵达终点的漫漫长路。
屠稚酣睡的鼻息吹进他的脖颈，顺着呼吸的起伏，关希戎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屠稚的心跳声，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心跳声也能这样的好听。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门，发现林胤龙并不在，便把屠稚轻轻地放到客房的空床上，好生地给他盖好被子。
不过与其说是客房，实际上是林胤龙的房间，这屋子原本只有两间卧室，林胤龙非要和弟弟挤在一块睡，因此才让这间卧室空了出来。
“晚安哦，亲爱的小兔子。”
关希戎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头柜里翻出兔儿爷玩偶，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上，贴着自己的脸颊入睡。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姐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和姐姐睡的是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
“什么嘛，原来你在啊。”关希戎被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林胤龙单手抓着栏杆，稳稳地从上铺翻越到下铺，抱着关希戎的脑袋揉捏耳朵，“我早就夜跑完回来了，没想到你这个变态跟踪狂居然把那家伙带到宿舍来了。”
“嗯……嗯嗯。”怕痒的关希戎像小宝宝一样发出奶气的哼声，“什么变态跟踪狂啊，姐姐你才是变态。”
“啊？你居然还敢回嘴！”林胤龙加大了手里的力度，“你给我记住哦，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告诉他。”
关希戎被捏痛了，挣扎着捂住了耳朵，并把脸扭到了别处，“谁喜欢他啊！”
“真的没有吗？”
帝国上下皆对男女婚姻外的情缘持反对态度，只有一小部分人才有着开放的思想，尽管林胤龙说的可能是玩笑话，可关希戎才不想被人当作是喜欢同性的怪胎。
“没有！”
矢口否认后，他意识到自己在撒谎，便抱紧了兔子玩偶。
“我害怕，要是他不喜欢我的话，岂不是会被他讨厌，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就像怀中的玩偶一样，被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