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的平静是被古堡本身撕碎的。
那一天的古堡,似乎与往常无异,只是外头乌云笼罩,风声暗涌,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古堡内部,弥漫着比天气更诡异的,仿佛从石墙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的,无处不在的血腥味。
平日里总是闭着眼的智者,此刻竟睁开了眼,可那双眼里却空无一物,不知在凝视着哪片虚无。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潮汐心中蔓延开来。
她是在楼上的某间卧室里找到听雨——或者说,是找到了他们。
昏黄的烛光下,听雨坐在床前,姿势木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张紧闭着眼的面孔。
潮汐怔然地站在门口,她从未在听雨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严肃,无力,却又暗藏着愤怒与不甘,他暗金色的发丝软垂下来,沾着一层沉重的湿意,细看竟与她刚刚在大厅见到的智者空洞的神情有些重合起来。
房间里的绝望浓得几乎让人窒息。潮汐本能地想要做点什么,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听雨的手。
他的手很凉,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而轻微颤抖,但很快又强行平静下来。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潮汐的目光落在床上的止戈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他的唇色苍白得可怕,眉头在昏睡中紧锁,像在与某个无法挣脱的梦魇搏斗。这个在传闻中总是冷漠强大的传奇哨兵,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
"他没事吧?"她忍不住问。
听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潮汐手中那封被无意识攥得微微发皱的信封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移开。那双绿色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隔着一层冷雾。
他看向潮汐,却没有看进她的眼睛,而是稍稍错开,用一种陌生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不拆开看看吗?"
潮汐这才想起——刚才在楼下,智者突然拦住了她,把这封信递给她。此刻她隐约意识到了这可能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拖来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然后,在两人之间将信纸展开。
距离骤然拉近,发丝相触,呼吸清晰可闻。但此刻,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像一柄缓缓落下的刀,锋利到几乎没有声音。
大部分篇幅,是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教授向她表达歉意,并解释最初选择她的原因。
----
潮汐:
我必须向你道歉。之前有些过于匆忙,我们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你全部的真相。
止戈确实是天赋异禀的哨兵,但这份天赋自始至终都伴随着严重的精神反噬。他原本并非合格的战士——通过漫长的治疗进程,包括药物干预、外科手术、行为矫正等手段,他才最终成为了今日战无不胜的传奇哨兵。
然而,这种稳定状态始终脆弱如薄冰。随着年岁增长,他的行为模式愈发难以预测。我们一直担忧他会重新堕入被自身力量反噬的深渊。为此,我们从未停止尝试为他匹配合适的向导,遗憾的是,至今无一成功。
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昨日的保护任务中,止戈接到明确指令保护目标人身安全,却突然对保护对象发动致命攻击,造成其重伤。根据现场其他哨兵汇报,止戈在行动前曾神情恍惚,如被某种未知力量操控般自言自语:"真正的恶魔总是披着伪善的外衣。"语调诡异扭曲,完全不似平日的他。
当其他哨兵试图制止时,他竟将刀刃刺向自己——这种自毁行为完全不可理喻,但也证明了他已彻底失去自控能力。传奇哨兵的战斗力不容小觑,联邦有能力制伏他的人屈指可数,我们担心来不及阻止更大的灾难。出于对无辜生命的保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启动早年植入他体内的应急芯片——永久封锁意识程序。
事实上,我们至今无法理解他为何对维克多·阿什福德先生下此毒手。阿什福德是德高望重的慈善企业家,其公司为联邦提供数万就业机会,个人更向孤儿院和贫困地区捐赠巨额善款,去年还荣获联邦最高荣誉勋章。止戈这种毫无缘由的攻击行为,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失控征象。
程序完成尚需时日。
潮汐,我希望你能充分理解止戈对联邦的战略意义。他是现存哨兵中少数达到传奇水准的存在,年仅二十出头,正值巅峰。过去三年里,他独力完成47次S级任务,拯救无数生命,阻止了至少三次足以摧毁整座城市的灾难。北境防线之所以能维持至今,止戈功不可没。失去他,我们将面临前所未有的防御空缺。
向哨匹配系统的契合度向来与精神力评定正向相关,但不知什么原因,你与止戈的契合度远高于其他向导——我们一直相信这不是巧合。最强大的未必是最合适的——有时候,最不起眼的钥匙恰恰能打开最重要的门。
我深知这对你而言是沉重的负担,但作为联邦培养的向导,相信你明白肩上的责任。这关乎的不只是个人命运,而是整个联邦的未来。
尽管事发突然,我们仍恳切希望你能继续在古堡中探索,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我们会在外部竭尽全力寻求解决方案。如果最终无解,我们将开放你的离开权限,但在那之前,希望你能理解,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历史会铭记你的贡献。
再次为此致歉,也为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而深表歉意。
——赫尔曼·克劳斯教授
联邦哨兵向导研究院院长
----
潮汐逐字逐句地读完,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信中描述了止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却完全没有提到听雨的存在。他们让她在古堡里找线索,可这古堡里最大的“线索”,他们却只字未提……
“呵。”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冷笑。
潮汐猛地抬头,他看到了听雨的脸上,所有的无助和悲伤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不屈的、近乎燃烧的骄傲。他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毫无保留地重合。那一瞬间,潮汐觉得他那双绿色的眸子,竟和止戈的黑眸重叠在了一起,里面写满了同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很快,他移开视线,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
自那天起,潮汐再也没在古堡里看见过听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如果他不想见她,她就根本无法找到他。
古堡陷入比以往更深沉的死寂。空气开始变得沉重,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抽离生机。潮汐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其中漫步,像一个迟到的访客,展开了一场迟到的探索。
她最近一直在想,听雨是怎么来的呢?
她知道听雨和止戈大概率是同一个人,她在向导的通识书里,见过类似案例:绝对理性与绝对感性的分离体。虽不多见,但也并非罕有。她回忆起听雨的言行,觉得他应该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却似乎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潮汐无疑是幸运的,或者说,这座古堡的秘密,很早之前就对她敞开着,只是她现在才去打开。
她看到那些被听雨收起来的“礼物”。他确实有好好的保管,但有一些被保管得太好了,崭新得像是从未被真正拿出把玩过。她发现后院花园的门确实被牢牢锁死,透过积灰的玻璃窗看去,里面是一片被遗弃的、干枯的贫瘠。
藏书阁确实风格不一,但里面的书,无论外表如何,内容却出奇地统一。她找不到任何关于历史、战争、或精神力使用的技术书籍,所有的书,成千上万册,都通往同一个主题——关于人性,逻辑,与情感。
她忽然意识到,听雨虽在古堡里自由来去,但整个古堡的风格始终统一,像是一直只有一个人在生活,从未真正分成过“两份”。
她开始频繁地和“智者”对话。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无涯。她问的问题越来越多,从这个世界的历史,到哨兵的演变。她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那些她过去一年多都漠不关心的知识,一点点拼凑出这个世界的全貌。
城堡外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天上的乌云就没散过。时间像被拉长,又像在瞬间流逝。
又一场暴雨过后,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智者口中那架“能望得最远的望远镜”。在一个又一个或真或假的陈述中,她突然对这个细节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它真的能看得很远吗?
观星台在塔楼最高处。那架古铜色望远镜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崭新,反而有些磨损,显然经常使用,而且总是固定在同一个方向。
传奇哨兵精神世界里的望远镜会看到什么呢?星辰大海吧。潮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那可能确实是最广阔的宇宙视野。
当她的视线贴上冰凉的镜片,视野铺展开来——不是她预想的星系,而是另一端的海岸线。一座巨大的灯塔矗立在悬崖上,向四周射出稳定的光芒。
她怔住了。
来到向哨世界一年多,她知道这片大陆并不平静——战争、已知未知物种的敌人、背叛者、感染者……她从未幻想过任何地方是完美的。但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真的是一台能看“最远”的望远镜,因为止戈一直在用它寻找另一片大陆。一个……理想国。
有这样的地方吗?潮汐不知道。但她突然意识到,离开学校的象牙塔后,她唯一会的应对方式就是逃避。而止戈,那个背负无数荣耀与勋章的传奇哨兵,却从未放弃寻找自己的理想世界。
……这样的一个灵魂,真的会需要一个作为“引导者”和“约束者”的向导吗?而她又何德何能,可以胜任这样的角色呢。
在这样的震撼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听雨是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又或者,他一直都在这里。
"你有没有想过..."他开口,声音在雨后的空气里清晰而冷静,"存在一个只有哨兵和向导的地方。"
潮汐转身。他靠在窗边,目光望向那座望远镜,像是在透过它凝望那座灯塔。
"哨兵精神岛的彼此联通,一直是个传说,流传在人类的故事里。"他停顿了一下,"直到这几年才被真正确认——这是无数向导探索的成果。"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潮水,一点点侵蚀着她的世界观。
"人类从根本上恐惧和不信任我们。他们想要拉拢向导,也无时无刻不在分裂向导和哨兵的关系。精神世界联通是只在少数人间流传的秘密,一直有人在探索,很多人用生命守护着这个秘密。"
他最后转向她,眼中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精神岛里。与人类的世界,彻底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