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岚拦了一名小丫鬟询问:“家里如此慌乱,出了何事?”
小丫鬟如实答:“回大小姐,是老夫人晕倒了,公爷和大夫人都在老太太院里照看呢。”
她与裴执对视一眼后,二人默契地就往老太太院里赶。
“等等”,才绕过水榭,裴执忽的停下脚步,拐了几步在小池边蹲了下去,他将贴身用的素净帕子沾水,又用掌心掬了一捧水上岸,来到妹妹跟前。
他细心地将池水抹在她唇周,湿润后又用帕子擦拭干净:“你这八字胡要是被祖母看见,估计她老人家会更气急败坏。”
这一点连青岚自己都没想到,还是长兄慧眼。
老祖母乃是先庐阳王幼女,先帝御封的慈惠郡主,从小出入宫廷,最重礼仪规矩,常常以皇家宫规约束子孙,容不得半点差错。
虽然青岚极得祖母宠爱,也不敢恃宠而骄,在她面前放肆。
她眨着星星般的明亮眼睛,摸着头上的灰帽,再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奇怪装束,有些不好意思:“长兄,我还是先回疏竹院换身衣裳再去看祖母吧,你先过去。”
裴执收起帕子:“也好。”
青岚盯着他的帕子,伸手去要:“给我,回头叫人洗好了还你。”
裴执将帕子随意地塞进袖口:“不要紧。”
青岚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自己赶紧回疏竹院更衣。
祖母的宁寿堂在一片幽静的竹林后,从议事厅旁的小径过去,沿着青石板路可直行。老太太喜安静,自从长子袭爵接管了整个裴家后,她就退隐后院,在宁寿堂闭而不出。
照老太太的性子,几十年看惯风起云涌,心中早已有大智慧,怎么会突然晕倒。
裴执带着一丝疑虑进了宁寿堂。
还没见到祖母,就先看到二房三房的人侯在外面廊下。
裴执来了,他们想上前说话却又怯怯的不敢。
裴执的目光从这些亲眷脸上一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进了屋内。
父亲和母亲围着几位太医,一会问东一会问西。
裴执一到,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尤其是杨氏,当着外人的面就开始低眉掩泪:“你祖母听说岚儿退亲一事,气得晕倒了,这可怎么办。”
家里人多口杂,这样的事根本瞒不住。
裴执:“太医怎么说。”
裴复之叹气:“太医说急火攻心,气郁难舒,恐怕还要一会才能醒,已经在开方子了。”
“先将廊下那些人都遣回去,莫扰了祖母清静。安排信得过的人去抓药熬药,切不可出岔子。”
“还有,叮嘱全府人,不可在祖母面前乱嚼舌根子,若被我知道,休怪我不讲情面。”
裴复之知道儿子铁血手腕,在家里和在公衙一样,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物,连他都只能乖乖按儿子的吩咐行事,更不消说旁的人。
很快,宁寿堂恢复平静,太医们诊治结束也已离去。
裴执在外间候着,杨氏则和几个老嬷嬷在病榻前服侍。
“岚儿,岚儿……”,老太太似乎要醒了,口中反复念着大孙女的名字。
杨氏窃喜:“母亲快醒醒,岚儿在家呢。”
老太太的眼睛缓缓睁开,两侧的鬓发如银,更显脸色苍白无血色。
“快……叫岚儿来见我”
“祖母,我来了。”裴青岚换好衣衫,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好在她的疏竹院就在宁寿堂后面紧挨着,不需走多久就能到。
她未施粉黛,容颜清丽,一身浅碧色香云纱裙衬得人轻逸缥缈。
雕刻秋海棠花纹的榉木拔步床内,老太太向她伸出手:“好孩子,薛家之事委屈了你,可薛斐虽风流些,人却不错,此事当真不能成了吗。”
裴青岚的心“咯噔”一下如坠寒冰地窖,原来祖母是埋怨她退婚。
杨氏也听出老夫人的意思,马上开口帮女儿说话:“母亲,那薛斐的外室都有孩子了,岚儿岂能受这样的屈辱……”
“你住口……”,老太太声音沉沉,不客气地打断了长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平白毁了三门亲事,不仅她自己脸上无光,更会连累家中姐妹名声,往后我们裴家的姑娘该如何议亲,你们想过吗。”
裴青岚眼底成灰,对祖母的担心消失殆尽,她冷漠地从祖母掌中抽回小手,挺直了身子,才说:“祖母既然觉得青岚做错了,那青岚自请受罚,反正与薛家的婚事已退,孙女也不在乎旁人会说什么,只求将心口的浊气吐尽。”
她深知祖母为人,对孙辈皆是一碗水端平的疼爱,然而一旦涉及到家族颜面,那任何人都不顶事。
在祖母心里,没有什么比裴家荣宠和声誉更重要。
既如此,她索性护好自己,退亲总比成亲后被夫君气死要强。
老夫人不肯放过她,还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裴执入内,气度凛然。
他先向祖母问候,又将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祖母无需责怪青岚,薛斐一事是我一手办的,我不愿见自家妹妹被那样的人欺负,免得旁人以为镇国公府都是些软柿子,任人拿捏。”
老夫人知道长孙性子执拗,说一不二,软绵绵叹了口气:“执儿,这名声坏了可就难挽回,咱们这样的人家,容不得一丝错处……”
裴执心细如发,祖母的话让他起了一丝警觉:“祖母,您可是听说了什么。”
老夫人轻咳起来,气忽然不顺:“你二妹妹说,外面流言四起……”
话未说完,裴执立即吩咐一旁的老嬷嬷:“去将裴若叫来。”他倒要听听都是些什么流言。
裴若是二叔裴咏之的嫡女,母亲为孙氏。因为孙氏只生了裴若再无其他子嗣,二叔就纳了妾室蒋姨娘回来开枝散叶,得了一个庶女,名叫裴月。这便是二房的所有人口。
不多时,裴家二小姐裴若在老嬷嬷的引见下出现在宁寿堂,她身量苗条,盈盈弱弱,自带弱柳扶风之态。
“裴若给祖母和大伯母请安。”她微微屈膝,行过福礼,便安分地站在裴青岚身后,不敢僭越。
裴执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语气严厉至极:“裴若,你说说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裴若胆小,向来畏惧他,在他面前总如一只偷食了香油的老鼠,怯怯缩缩。
面对质问,她只能如实相告:“长兄,我今日在外采买胭脂,听到有人议论大姐姐,说大姐姐是……”
青岚竖起耳朵:“说我是什么?”
“说大姐姐你是孤鸾煞入命。”
即使裴若声细如蚊,这屋子里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青岚脑袋“嗡”了一声炸开,像无数嘈杂的小蜜蜂在她耳边乱飞,粉嫩的小脸霎时失去血色,好毒的舌,竟然给她安上了这样的煞星命格。
“一派胡言。”裴执少见的恼怒,他十指攥紧,骨节分明的手背一片煞白,他不能容忍有一丁点的污水泼向青岚。
他眼神狠厉,对裴若侧目而视:“你把这样的话传到祖母耳中,是何居心。”
裴若吓得声音颤抖:“长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同祖母闲聊时……才说出来……”
“我,我没有告诉其他人……”
裴执:“你是没有告诉其他人,可祖母因此事晕倒,全府的人都会知道,哪需要你裴二小姐再多费唇舌。”
裴若震惊在原地,她小心翼翼藏的一点小心机,就这样被长兄当众揭开,如此一来,她就成了裴家的罪人。
可是凭什么?明明大姐姐才是那个给家里惹事的祸水,她不过是想让大姐姐受到些责难而已。
从小到大,有大姐姐的地方,她都只能像一抹影子一样,毫无价值地存在着,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光芒。
可是,她无人撑腰。
及时示弱是她唯一能自保的方式。
“长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无心之失……”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执不留情面:“罚你去祠堂面壁思过三日,往后不可再多生事端。”
裴若不敢反抗,因为她知道这满屋子的人无一个会帮她求情,不如干干脆脆领了罚,以后从头来过。她心有不甘,却只能一遍遍强压下去,端着一副乖巧模样跟随嬷嬷去了祠堂。
裴若走后,老夫人有些埋怨他:“执儿,若儿毕竟是你妹妹,如此罚她会不会重了些。这是家里,不是你当值的大理寺,若儿她也不是犯人,方才祖母不说,是怕下你的面子,让你难堪。”
“祖母,兄弟姐妹间本该互帮互助,如今青岚入困境,裴若不仅不帮一把,还将外面的污言秽语带回家中,孙儿此举是为了以儆效尤,教导家中弟妹要和气一团,绝不是故意针对二妹妹。”
他这番话将裴家子孙拧成一股绳,实在是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老太太的气郁顿时疏解了一半。
她抚着杨氏的手背,夸赞:“还是你有福气,养了这么好的儿子,将来裴家交到他手中,我死也能对得起祖宗了。”
杨氏敛目逢迎:“都是母亲的功劳,儿媳愧不敢当。”
丫鬟端来冒着热气的汤药,杨氏服侍老太太喝下,裴执和青岚见机告辞离开。
兄妹二人走在竹林的幽静小道上,早晨的雨水还未干透,将洒落的竹叶湿湿漉漉粘成一团,不似往日干爽洁净。
他们各有心思,竟是半天没说过一句话。
最终还是裴执先开口:“什么孤鸾煞的胡话你别往心里去,旁人的过错不是你的问题。”
裴青岚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眸光依旧纯净无瑕:“长兄,多谢你。”
裴执未再多言,伸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两片残黄竹叶。日光透过茂密修长的竹林洒在他们身上,星星点点,摇曳不定。
另一边的裴家祠堂内,裴若敛起裙摆乖乖跪在祖宗牌位前,忽然一妇人的哭喊惊扰了祠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