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三月迟暮,细雨斜飞,粉嫩娇弱的桃花瓣沾上雨水,层层叠叠飘落在地,偶尔有几瓣低低地旋在半空中,像折了翼的蝴蝶,风一吹,轻轻地落在廊下栏杆上。

疏竹院的小丫鬟们正轻手轻脚地拾起这些散落的花瓣,生怕小姐倚栏凭望时会脏了衣裙。

风外青柳婆娑,细细的柳条夹着雨丝垂下,隔着这一幕碧青色的天然珠帘,隐隐显出雕窗后那一抹正在研墨作画的窈窕倩影。

雪肤玉骨,冰清香浸,楚腰纤纤,姝色无双。

裴青岚的笔尖才落到绵韧光洁的宣纸上,正准备挥毫绘一幅春尽图,她的贴身丫鬟浅画恰恰从外间入内,急忙放下手里新熨烫的衣衫,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关了起来:“小姐不能光顾着画画,这雨丝飞进来沾湿了衣裳,可是会着凉的。您自小身子弱,若因此得了风寒,国公爷和夫人会怪罪我们的。”

自家大小姐可是镇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不说公爷夫人、长公子二公子疼爱,就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护着,生怕少了一根头发丝儿。

裴青岚只念这春日将尽,眼前的景色再看见需到明年,她这样嗜画成痴的人,岂肯放过如此难得的构图时机。

她腮凝新荔,蛾眉微蹙,樱桃小口嗔笑起浅画:“雕窗关上,外面的景色可就瞧不见了,这画还如何下笔?”

浅画:“奴婢可管不了那么多,奴婢只知道画得再美都不如您身子重要。”

话音才落,裴青岚细白右手握着的兰竹笔笔尖忽的滴下一颗浓墨,瞬时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黑白分明间恰似一朵未经雕琢的墨梅。

她大喜,画兴又起,顾不得和浅画斗嘴,便开始提笔绘起梅干、梅枝,人融入画内,十分专注。

浅画则在一旁静静替她研墨,油烟墨墨香清淡,细腻顺滑,乃是她的心头好。

眼见墨梅画将成,另一名侍女凝书脚步匆匆穿过落地花罩,来到案边,打断了她。

“小姐,公爷和夫人有要事请您过去。”

裴青岚笔下未停,头也没抬,只盯着眼前的笔尖:“可知是何事?”

凝书神色紧张,凑上前来:“听说是薛公子出事了。”

“薛公子?”裴青岚听到这个名字,笔尖一顿,枯瘦修长的梅枝生生画歪了。

她口中的薛公子名叫薛斐,乃当朝太傅的长子,人如其名,文采斐然,芝兰玉树,一向循规蹈矩,崇尚礼仪,是人前人后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少年郎。正是看中他出自书香世家,人品贵重,镇国公才放心与薛家订下婚事,将女儿青岚许配给薛斐。

因此,薛斐是她的未婚夫。

准确来说,是第三位未婚夫。

要说这姻缘一事,当真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玄学,那月老神仙也不知道被灌了什么**汤,一而再再而三地搭错了裴大小姐的姻缘线。亏得她心思并不在儿女私情上,因此即使婚事困难重重,也不大往心里去。

但是凝书所说毕竟与她有关,她少不得还要问问:“薛公子稳重老成,能出什么事?”

凝书略过浅画身侧,离她更近,声音焦急:“说是薛公子在外面有了外室,那外室今日抱着孩子在薛家门口哭闹着要进门……”

“什么!”

裴青岚和浅画异口同声。

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珠,雪白的鹅蛋脸上满是震惊:“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外边都传遍了,也就小姐您久居深闺,才被蒙在鼓里。”

裴青岚静如潭面的心窝被投了一块巨石,霎时间翻江倒海水花四溅,她努力消化凝书说的那些话,迟疑半晌:“快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爹娘。”

浅画和凝书同时回答:“是。”

此事非同小可,事关裴薛两家联姻,如此闹了出来,不仅薛家颜面扫地,裴家也会受到牵连。她一向敬重薛斐是正人君子,言行堪为京中子弟表率,更有太傅这样的谦谦儒士为父,应当是个良人,没想到竟也如此荒唐。

她一想象抱着孩子的女子在薛府门口喊他“薛郎”,心口就有股恶心想吐的感觉。

一刻都等不了,她要退亲。

*

裴家大房院里,镇国公夫人杨氏一双慈目满是幽怨,她发髻间别着一双翡翠凝玉钗,身着五彩祥云暗纹湖蓝色蜀锦,手腕处是一对缀着金丝孔雀纹的南国赤金手镯,通身尊贵高雅却不繁复,处处彰显着她的地位。

此刻,这位面若银盘、形容姣好的贵妇人,也忍不住数落起丈夫来:“你瞧瞧你的眼光,给岚儿选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夫婿,你若真有半点子上心,怎会让岚儿生生栽了三桩婚事。往后,她在京城还怎么抬起头?那些大家小姐们,指不定明里暗里要怎么笑话她。”

末了,裴大夫人还不忘抹一把眼泪:“我苦命的岚儿啊,都是爹娘害了你……”

低沉的呜咽声传入镇国公耳中,把他的心刺得像筛子一样漏。

年过五旬的裴复之对着妻子的数落一言不发,眉间深陷的川字纹如同刀刻的一般,尽显岁月无情。他膝下两子一女,长子裴执,幼子裴序,中间是比眼珠子还宝贝的明珠女儿青岚。

妻子信任他为官多年,目光如炬,看人的眼光错不了,因此让他相看朝中青年才俊,为女儿物色佳婿。

他不负所托,尽心打听,一眼就看中了宁国公家的嫡子,那孩子容貌上乘,品相端正,家世又相当,实在是良配,夫人和青岚都很满意。谁料定亲没多久,嫡子忽然冒出了个心上人,他还要死要活地跟着心上人私奔,结果两人被宁国公府下人追到一处悬崖边,双双跳了崖,被救起来时一个断了左腿,一个断了右腿。

天下人赞他们忠贞不渝,死生不离,可歌可泣,唯有裴家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裴复之怒而登门,退了亲事,成全了那对亡命鸳鸯。

第一门亲事就此作罢。

三个月后,裴复之的目光落在定远侯府,侯府家世虽落了一截,但定远侯世子久经沙场,骁勇善战,比京城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将来要是挣上一等军功,到时青岚的诰命只怕比她母亲还高些。

且这世子洁身自好,身边从未有过什么莺莺燕燕。

想到此处,裴复之说服女儿与侯府世子定了亲。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月余光景,定远侯因为贪墨军饷被抓捕入狱,全家皆受牵连,无一幸免。

裴青岚的第二门亲事再次黄了。

如此曲折离谱,也就难怪裴大夫人气急恼怒。

就算是普通市井人家,也经不得女儿接连退两门亲,更不消说裴家这样的百年勋贵。

裴家的老祖宗,也就是裴复之的母亲,为这事食不下咽,日日愁容满面,难有愉悦。

为了向母亲妻子女儿证明自己确实上了心,裴复之继续物色人选。可是现下他的女儿已是退了两门亲事的闺阁女子,在京城的声誉受到损害,那些有爵人家定会嫌弃,他只能将目光转向清高自许、不将世俗放在眼里的太子太傅身上。

太傅清逸有品,他的长子薛斐素来有雅名,与青岚年岁也相当,想来会是一门不错的婚事。

想到薛斐,裴复之连连抬手重重拍自己的脑袋,懊悔不已。

“夫人,我为岚儿的婚事真是绞尽了脑汁,谁知道那薛斐表里不如一,枉顾了太傅对他的苦心教导。”

杨氏泪眼婆娑:“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真怀疑你那眼珠子是不是鱼目做的。”

裴复之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门外女儿清脆脆的声音响起:“爹,娘。”

裴青岚换了一身藕荷色暗绣竹叶纹拖地长裙,乌发间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垂丝串为饰,晶莹剔透,圆润光泽,衬得她瓷白胜雪,温婉动人。

她绕过檀木松鹤屏风,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在外面她就听见争吵之声,因此未至先开口,及早制止父母进一步争执。这偌大的裴府,表面看起来兄恭弟亲,实际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们这一房的笑话,尤其是她这个大小姐的笑话,她可不能如那些人的意。

她进屋后一左一右拉起父母的手,柔声劝慰:“爹娘不必为女儿之事烦恼,该退的亲事退了便是,不该伤了自家和气。”

杨氏不忍:“可是岚儿,你才十八岁,就这样莫名其妙退了三家亲,往后该如何是好。”

“娘,女子又不是非嫁人不可,我愿意永远留在你和爹身边,做你们的乖女儿。”

裴复之:“胡说,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妹妹说的是,就算妹妹一世在家,我也养得起。”这声音清朗如晨钟,一听就知道是裴执来了。

裴家长子裴执,年少入仕,乃圣上钦点的大理寺卿,恪守礼制,朗如松月,一贯目下无尘,鲜言少语。他是裴家年轻一代最出色者,也是圣上默认的袭爵者,虽然裴复之尚在,但他在家中的话语权并不比父亲弱。

杨氏虽然将长子当主心骨,但此时也禁不住嗔怪起来:“你怎么也跟着你妹妹胡闹。”

裴执身如青松,玉质金相,一双星目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他随意坐在松木镂空圈椅上,眼睛似有若无地从妹妹身上闪过,才接过杨氏的话,淡淡道:“妹妹愿意,母亲还不乐意了?”

杨氏被这一双子女怼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能暗自神伤,往日里京城谁不羡慕她儿女双全有福气,长子才能人品俱佳,次子聪慧活泼,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容貌昳丽、端庄淑慧,光是勋贵家成亲要请的全福人她就做过六回,这样的福气谁有?

可是现在呢……

裴青岚看出杨氏的失落,扶着她坐下:“娘,旁的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薛家退亲,我可不想同那样不干净的人扯上什么关系。”

杨氏这才回过神来,轻拭眼角余泪,拍拍女儿光洁柔滑的手背:“是,是,都是娘糊涂,差点忘了正事。”

她转而望向裴复之:“就请镇国公去薛家走一趟吧?”

裴复之正要点头答应,圈椅上的裴执却悠悠开口:“何劳父亲废神,儿子去就行了。”

裴复之这些年虽有爵位,却无实权,朝廷官员并不惧他。但裴执就不一样了,他年纪轻轻就已是正三品大理寺卿,参议朝政、审理大案要案,再嘴硬的犯人在他手中都能吐出实话,凭的就是一股云淡风轻的暗狠劲。

正是这股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狠劲,让裴青岚对这位长兄总有点发憷,虽然她不是他的犯人,也没有把柄在他手中。

她幽幽地瞥向裴执,声音弱了好几度:“长兄政务繁忙,岂能因这等小事耽误。”

裴执说一不二,清寒的目光无比坚定,与青岚对视一眼后,说:“在我这里,妹妹的事没有小事。”

裴复之知道儿子大了,爹娘的话都不听了,因此答应下来:“就让你长兄去吧,也让薛家人瞧瞧咱们家不是吃素的。”

既如此,裴青岚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和长兄一起去,看看那外室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抢了裴大小姐的未婚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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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他步步心机
连载中江若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