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云起

少年转而准备进屋,收伞动作间却似乎有所发现。这伞架粗重异常,寻摸而上,发现伞骨也不似民间常用的制式,转念一想,可能是南方之地为了适应常年的暴雨天气所改造的耐用之款。木质的伞骨散发出不经意的芳香,味道竟然有些许熟悉,只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屋正中的水已经凉透,离了熟悉的场景,他的每一次移动都需要更加小心翼翼,他循着一侧的屏风小心的移动到书桌一侧,弯腰坐定,青发随着身体的倾动散落至肩前,直垂到桌面。他伸手寻摸之前放置在桌面的素玉簪子,却已然不见了踪影,想到方才那少女所言的借走之物,便微微一笑。

他想,也罢,现在头发和身上都已经湿透,只能静侍者回来,便打开桌上那卷简继续阅了起来,看样子却丝毫未发现夹存在卷中的图册也一并没了影。

良久,侍者采买回来,还领了一位修葺雨漏的工匠。

修缮间,只见那工匠将一枚木簪子递给侍者手中,侍者接了有些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事,怎么忽地又多出来了一枚”,

“怎么了”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简,朝侍者问道。

“主子,我昨天明明将这阁楼仔细检查过,将那木簪子从木板缝里捞了出来,上面再无它物,怎的又生出来一支”,侍者说着走去将这稀罕物交到少年手中。

少年立时感觉这簪子与那自屋顶飞跃而下的少女或许有所关联,便对侍者道:“去,将昨日那只取来”

待两支木簪并起,少年寻摸着同样的木质纹理,摩挲着样式似乎也一般无二。

“看这样子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师傅之手,一支是桃苞,另一只也应该是某种花”,侍者补充道。

那工匠在他们头顶的阁楼走动,踩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少年应声抬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脸上照见了轻快的笑意。

“主子,你笑什么?”

“你主子的清白差点就毁了”少年笑道。

“主子受惊了,这蛮荒之地,我瞧着这道馆也是三教九流谁都可以进来,谁能见过您这样的人物,我下次还是守着你比较稳妥”侍者有些自说自话地责备自己,“话说回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梁上一君子,不用介怀”,少年说着将簪子递给了侍者,示意他收起来,

“啊!那还了得,我马上清点一遍”,侍者道。

这时顶上的匠人向阁下的人喊道:“我看这阁楼天窗的痕迹是开了有些年头,现下既然不用,不知公子是否需要将它封起来,免得暴雨洗刷,免不了又要漏进雨水”。

“不必了”

侍者也正准备回话,见主子回复的如此斩钉截铁,便只有挠了下头,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流星,还有件事需要你做,你帮我找找这附近的木匠店铺打听一下,这把伞可有特别之处”。

少年将立在身侧的伞递给了侍者,嘱道:“现在就去”

侍者领命抱着伞跑了出去,刚出院落,只见昨日的扫地人领着一身型魁梧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方向走来,定睛一看,便认出来是他们此次随行军统帅。虽隔着数十米远,侍者立时定身,以揖礼相迎。侍者朝扫地人会意交接后,引着来人便入了内。

来人入内坐定,见侍者禀退了那匠人,方才重新起身,朝少年行军中礼仪拜道:“程潇拜见二公子,请公子亲验”,而后双手呈上了鉴明身份的腰牌。

“程将军严重了,快快请起,此一路舟车劳顿,可还顺遂?”

“此行受肖将军所托,图合族大计,请二公子亲验!”没想到这老将丝毫不理会少主人的寒暄,再次恳请亲验信物。

侍者对这种唐突有些惊讶,只迟疑地看向一旁的主人,见少年看起来倒也并无愠色,便接过名牌递到了主子手中。

少年于手中示意着把摸了一下,笑着将名牌直接递给了茶几对面的人。并道:“遥虽未有缘得见程公,然程公威名早已名扬天下,遥深感佩”

程潇接下物件,方才回到:“多谢公子关心,这一路并无惊险,公子所言谬赞,程不敢当”

“不怕你见笑,就连我这端水小厮也打小便瞻仰您的英勇之名,六岁时便学您飞骑渡洹河耍着玩儿,差点没淹死在水里,后也曾在您凯旋回都途中有幸在人群中认过您一回,遥耳濡已久,故今日如见故人,验名之事确是遥大意了,还望程公见谅”

程潇看了一眼立于一侧的侍者,确见他有几分羞愧神情。听完这话,程潇向后跪退了一步,身躬向少年作揖道:“程某愧不敢当,是程某人僭越了”

“程公既是父亲大人的左膀右臂,就是遥的前辈,您尽可不必拘束”少年躬身往前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今日你我直商要事即可,我知前辈您戎马一生,想是和我这末路之人唯有一共同点,那便是最烦那些慢条斯理的缛节”,少年说着望向眼前的长者,满眼尽是开怀。

程潇看着眼前的不拘一格的少年,与他先前耳闻的阴郁病弱形象简直天上地下,只开口直抒胸臆道了句:“想是传闻并不可信”

少年会意浅笑。

“我看公子眼中似有神采,是否也并不如外界所说的全然不能视物”

侍者见此手心捏了一把汗,想着肯定是方才忘了形状,让人看出了破绽,但转而却见主人丝毫不在意。

“不瞒您说,许是南方这仙山秘境之地,天地精气凝聚,确于疗愈有奇用,遥日前开始间有光影之觉”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少年深谙此道。此行名义上虽是自己领军,然而他孑然一身,除了将军府二公子这一虚名,别无凭借。因此方方面面不得不先仰仗眼前之人。只能试试先予之坦诚,而后取之忠义。

侍者全然想不到主子的这番的交浅言深的意图,巴巴地望着主子,眉头深锁着不解和担忧。

“先前只传闻这南方之地阴阳冲和,素来多求仙问道者,程某人虽不信那些鬼怪神仙一说,但想必是公子福泽深厚,恭喜公子了”

“哦?程公何以见得这世间定如你我之智所见?鬼怪神仙轶事遥虽未有亲闻,但我大戍以舑为先圣,国相逍遥子更是曾得西王母点化治国之策,我大戍方能从与诸国的斡旋中大获全胜,得此休养之机。想来必不曾欺我万民。”

“哼!那阴阳小厮,凭着嘴皮功夫登堂入室,原以为不过是在我大戍学宫揾食的一只吉祥犬,谁曾想被他钻了国破山河危的空档,摇身一变竟得与大将军平起坐,搞得如今朝堂争相效仿,尽是些巧辩之徒。谁曾记得这天下是我等在马背上一寸寸用鲜血挣回来的,他们那半点心思全用来蝇营狗苟,若不及时逆改,我大戍迟早有存亡之危。”

程潇一番陈词激烈无比,说完才发现似乎有失风度的嫌疑,不过话止于此,也干脆不再隐晦,朝少年行礼道:“程早已立誓,愿为肖家大业驱使,除奸佞,立国威。”

“程公严重了,我肖家得程公为左膀右臂,何其幸也,遥生疏于事务,此行就全仰仗您了”。

“程愿效犬马之劳!”

“如今之势,不知程公以为该做何部署?”少年直切正题。

程潇望向窗外连绵霏雨,回道:“如今雨势连绵,贸然进山怕是不利,我已在离山下二十里地处扎营,一应供给暂时不成问题,不如且等数日,此为其一;其二,我等还需布告剿匪招降事宜,抽出少许兵力以作掩饰;其三,公子行动不便,届时可由程帅精锐先行,若山中有变,我等也能保留余力以待来日。”

“程公考虑周全,然实不相瞒,遥此行还有另一目的。”

少年顿了顿,继而回道:“遥汗颜,虽面对程公,羞于言论此等怪力之事,然心急情怯,还望见谅”

“公子但说无妨”

“遥听闻神龙仙山飘渺雾里,福地洞天最适合调试病体,遥病末之身,仍寄此一希望!”

“那公子只需静待我等消息”

“不”。少年打断程潇,言语坚毅决绝。

“我唯有此一私心,不管好坏,想最好能早些寻了结果,让自己心安。再者遥虽不才,然掘宝书文轶录倒是读过不少,想是也能凭己之力,于我族大计有所助益。”

少年言语掷地有声,又深躬以示恳切。

程潇看着少年单薄的脊梁,竟生出了怜悯,忙托起少年的手道:“公子莫要着急,如此,程定当不辱大将军所托,全力护你一路周全”。

“只是,此行,我们怕是还有一个阻碍”,程潇表情这时显得凝重。

“那些个宵小道徒据说是领了主上的旨意,不日将行进神龙山造登仙台。自数年前平定疆土,我大戍才见休养之势,逍遥子便舔舐圣意,怂恿迁十万人于北方兴修行宫,流水的银子不说,这十万臣民莫不是有家不能回,多少人生生埋了白骨砌在那那酒池肉林。现下又欲在这蛮夷之地造登仙台,又不知要折了多少国本命根!”

程潇慷慨陈词,说到义愤之处不禁哽咽,抬起头强忍着眼眶中满盈的泪。

本是就事议事,看到此处,少年的内心竟也柔软了下来,眼前行将暮年却心怀家国的程潇击中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涟漪荡散开来,久久不能平复。

“我与大将军商议过,朝中定当斡旋,以求让主上收回成命。只是将军思虑再三,怕只怕他们忽地将矛头指向这神龙山,是闻了我们的风声而来。如果是这样,那我等细微处更需要小心行事,大将军在朝中如履薄冰,我们切不可被抓了把柄。”

“遥定当谨末微处”,少年初次领命,不得不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了抗衡命运,也为了以后能主宰命运。

西风吹落了围墙外树梢的积雨,猛地一阵洒在窗上,窗子随即“吱”地一声被斜风密雨撬开了一道缝,拨弄得二人心中一怵。

待侍者探出头观望了风声,三人才面面相觑,心中的大石方才落了地。

此时只消停了半晌的雨势又起连绵之势。

共上二人心头的,是朝中此时正因着建登仙台一事风声鹤唳,各方势力大显神通,都意图将时局扳回到有益于自己阵营的轨道上。

————

北方天渐微明,风雪未停,庄严的四方城中,冲和寝殿外,乌压压伏地跪着数百号人,无不以虔诚姿态俯首朝向紧闭的殿门,现下这鸦雀无声的状态已经从昨夜黄昏就开始了,他们企图通过自己的虔诚之举改变殿内卧榻上君主的一个决定,一个为民为国的决定。为此,他们多以老者之躯,甘愿忍受风雪,咽下喉间干涩的苦水。

忽地人群开始稍有躁动,只见中殿门开,宦者小跑着停在人前,左右瞅了半晌,急得跳了脚:“天爷呀,主君请户部郑大人往内议事,哪位是郑大人,还没昏过去的话就烦劳吱个声吧!”

众人朝一白头老翁望去。老翁头上早已是积满了雪,露出烧得通红的脸庞。半天才咳嗽了一声虚弱地抬了抬手,宦者见状不妙,急忙小跑着引了门口侍卫来扶人,人群中一阵喧哗,纷纷望向被架进去的老翁。

门继而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启禀主上,郑老怕是不好啦!”宦官似乎还未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塌上正在更衣的上位者却无比冷静,随手一挥道:“请医”。

殿中早已立于左右的分别是国相逍遥子和大将军肖战。

现下从榻上走下的他们口中的主君约莫四十左右,举止间游刃有余,色荏而内厉,看气度便是浑然天成的帝王胚子。淡定中一身宽松素衣,只悠闲拢了拢衣袖,便朝右侧的内殿行去。

“给郑翁赐坐”侍者抬了昏得不省人事的老翁落座。

众人随之移步议事。

“国相,你当初为何主谏造登仙台?你来代孤再作陈述。”

立于左侧的便是当朝国相逍遥子,只消看一眼就能直中那众生不能企及的深远,尤其是那双沉静与肃穆兼具的眼,仿佛早已脱了庸碌众生的凡胎俗骨,任你是王侯还是蝼蚁,他自岿然而立,于天地间齐物而游。

“夫众生之苦,皆源于凡人之大限,若此宿命之论根植人心,则天下众生皆朝生之贵而往,何以致虚极,守静笃,达齐物我之境。此一宿命说催人殚精竭虑以留名,蝇营狗苟以求全,如此争端起,祸乱生,圣人庸人莫可避祸,实乃天之大祸”

“国相入如此化境,实在为我感佩!只是肖战征沙场半生,于这生死之论,怕是也可论上一论,凡人圣人,无非血肉之躯,刀起头落,一切便归于尘土,我等凡躯,岂能妄想脱了这俗胎,一步登天”

“臣有---臣”,昏昏沉落座在旁的郑老勉强开口发言,却被自己一阵剧烈的咳嗽打乱了。

“庸人宥于心,圣人宥于智,我等凡体能映照的万物之道终究只是九窍通感所得,若想达致化之境,领略道的真义,必先化了这凡胎之器,使物我无一,虚实无界”。逍遥子继续道。

“战拜服国相!只问何以入化境?何以休仙身?战愿闻一详!”肖战内心实在鄙夷,只得再推波助澜,待他自入困境。

“舑圣言:致清之境,有神人居,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露,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子早年云游之际,于坐忘之际化得见神识,依指引之言助我大戍避祸于乱世,此一机缘,逍遥子此生之幸。吾遣道家门人于天下仙山便寻,得神龙山中仙人真迹,其乘云露,御仙兽,漂游天地间,愿请大将军览”,逍遥子立定朝大将军行揖礼。

主君一面悠闲听辩,一面圈点奏折,见空气忽地沉静,瞟了一眼座下人,才反应过来,道:““哦,孤差点忘了,快将卷轴拿给大将军看看”

宦者迅速领了戍君递过来的卷轴,传给肖战。

“逍遥子月前已经呈给我阅过”主君指着肖战手中的卷轴补充道。

肖战看着手中那副“仙人御兽图”,不置言语。

这时门外侍者通禀道:“启禀主上,太医至”

主上抬了一抬执笔的手,示意请入。

一侧的郑老终于挣扎着睁了睁眼。

殿中陷入沉静,肖战甚至都没正眼瞧手上的仙人图。

太医施针片刻后,郑老终于大喘着回过神来。

“禀告主上,郑大人怕是外感风寒,引发肺喘之疾,如此高热,怕是撑不了太久,须得速速服药解热”

主君的眼神终于从手中的竹简游离出来,似有愠色间转而瞥向肖战。冷着脸回了太医一句“那就去备汤药吧”,。

凌厉的目光在肖战身上扫视片刻后,主君倏尔转向另一侧问道:“郑大人可是有话要说,快说”

“正是”,郑老挣扎着站起来,理了理额前散下的白发,立定后顷刻又重重双膝砸在地上,顶开艰涩的喉咙几乎哀嚎着道:“臣恳请主上重新裁夺此事,现下北方骊宫正加急赶工,加之为固国本,举国兴修道观,学宫举才来者不拒,近来又清剿四处匪患,光这几点,款目达百余项之多,国库实在已入不敷出,为民生计,臣以为建登仙台之事当缓议!”

说完身躬伏地。

“这林充,仗着自己是学宫之首,动不动就以文人诸子,以民心来威胁孤,孤特许他以博士的身份议政,看来是太看得起他了,他还真以为孤动他不得!”主上面色沉重,将手中的林充上言的卷轴重重摔在桌上。

大将军肖战似乎并不意外,只作了温顺状。逍遥子本师从林充,因着二人各秉道义,分道扬镳后,肖战与林充一来二去就多了些往来。戍君在朝堂事上向来是能洞悉秋毫的,大将军自然知道瞒不过他。现下这怒是冲谁而来,他了然于心。现今主上坐定天下,对他已然不似以往尊之待之,忌惮之处也早就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只是碍于朝堂初定,内忧外患还需要一一厘清扫除,暂时不能示之以厉色。

只是座下伏着的郑老着实被这指桑骂槐惊着了,本就发热的身体开始往外冒豆大的汗滴,呼吸剧烈的起伏着,忽地身体一松,倒地开始了抽搐。

就这样,这一场鹬蚌之争以一白头老翁的生命为代价暂且搁置,然而当风雨欲来,豪强之势莫可挡也,古今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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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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