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几个时辰才把护卫们的尸首一一掩埋,侍者累得半死,进帐席地坐于主人桌前,直接操起水壶牛饮起来。
“可后悔同我上路?”主子少见主动开口道。
“说得跟我有得选一样”,侍者打趣到。这么多年相伴走过,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场合,他们一向如密友般相处。
“你如今身手暴露,留在我身边怕是再比不得以前逍遥自在了”
“那无聊日子,说实话我早过腻了,手上的老茧都开始痒,大丈夫,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再说了,等公子您眼睛复明,我们就能少了最大的顾忌,到时候你有什么谋划,我们风风火火畅快干它一回,把这么多年的不爽补回来”
虽是为了清除掉出卖他的人,少年自觉这么做对无辜牺牲的护卫确是残忍,侍者此时一番义愤填膺的陈词让他稍感轻松。
“只是,主子,你应该早就知道出卖我们的是那车夫,何故眼睁睁让我看着一行无干人等白白受害,实在于心难忍。“侍者边给主子倒茶,边问道。
少年良久沉默。他没有回答侍者的话,摩挲着茶盏,陷入沉思。
或许是因为他决定不再做局外人了。人世间罪孽深重的,又何止他一个,于他而言,罪不是重负,心慈手软才是深渊。既然敌人已经先发制人,何苦自己还要步步退让。不如干脆逼得自己堕魔,看看这天道究竟是否有因果之说。
这一耽搁又是半日,二人整顿好再次驱车启程。只见身后风雪又起,不日就会将这场殊死搏斗的痕迹尽数抹去。待冬去春来,这片土地照样滋养万物,生生不息,不舍昼夜。
没了队伍的拖累,二人轻便驾车赶路,脚程竟快了起来。由北而南,气候逐渐转暖,飞雪早没了踪影,春风沿途逐渐染绿绵延的山脉。一路名山耸立,大川奔流,近一月的光阴转瞬流逝。
天下以如今之势一分为二以前,诸侯割据年久。期间各国或凭天险,或赖物资,或依仗能人出谋划策,以四分五裂之势维持三十余载,硝烟弥漫人间。然而乱世出英雄,岂独王侯将相呼。经年间诸子门生出左入右,商救世治国之道,百家争鸣,竟在生灵涂炭的缝隙间造就了此一派言论繁盛之势。戍国国主仰道家门徒逍遥子划策,平定半数江山,自此大戍方能在各方混战中立于不倒,国主遂以丞相之礼拜为座上宾,众道家徒生由此登堂入室。戍国从此兴修道馆,举国上下由此大小道观遍布。诸子学说本为救世之言,谁知太平世道才至数年,百家渐显现凋敝之态,唯道家一流独大,更是从先前的天道之论一改前貌,变成了崇尚神仙一流的名教。在不少世人眼中,他们早已沦落为假天道之名,行寻仙求药,媚主求荣之实的一群乌合之众。
漱清观地处南方偏地,本是这众多道家福地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常作为云游道士一流到处求仙寻药的歇身之所,近年来却凭着所临神龙山的仙说秘传惊艳登场,天下道家之徒遂踏破铁鞋,云集而来,只为循着传闻观中仙踪的蛛丝马迹,期望在有生之日能得见天人,圆得寻仙者毕生所求。
入夜,肖遥主仆二人已卸了行囊宿在观中。
晚于他们出发的大部队想是还要些日子才能与他们会合。
侍者边为主人整理床铺,边道:“主子,日子还早,你说我们这些天做些什么呢?听闻现下正逢上这边的雨季,这雨已经足足下了快一个月,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我也好出去为您做些采买,这观中破败,实在是让您受苦了”
“无妨”,终于的落定让连月赶路的少年显出一丝疲惫,他边回应边循床沿坐定。
侍者此时正在视察,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跟随主子入定的新地方他都会一一确认有无纰漏。
屋内只听得到侍者脚步移动的声音,少年侧耳问道:“可有异常?”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许是这雨下太久,屋顶有些许漏水”,侍者看着角落里屋梁下一处似有渗水。
“主子为何偏偏选了这间破屋子住下,这里阴暗潮湿,不像是经常住人的样子”
“流星,你明日帮我取屋外清泉,我要沐浴”
“我知道啦,这小屋倒是取水方便,不用折腾。”侍者知道了主子选在此处的用意,他抬头看看屋角,道:“看这屋漏也不打紧,现在雨势渐缓,明日我上去看看。主子明日可有其他安排?听说现下道观中只一号清緲的道者在此长修,他在另一头,平时很少见人,要——”
“不必了”没等侍者把话讲完,只见少年径自上床躺下了。
侍者想是主子旅途劳顿的缘故,正近床准备灭了烛火,少年却道:“照旧,烛火先留着吧”
“这里不比府中,那主子您记得睡前灭了它,以防万一走水”侍者嘱咐完便噤声退下了。
屋顶的渗漏良久才聚了一滴雨,坚实地杂在角落里,少年辗转难眠,清緲道人四个字在他脑海萦绕不休,半睡半醒间回忆奔涌而出。
都说时间可以冲淡记忆,抚平伤痛,也许对大多数世人而言却是如此,他们眼窗清明,世间万般形色经年投射,年岁累积,新的感念自然将旧的桎梏解开。可于他而言,自从陷入黑暗无法解脱,昔日的光景,不管是美好的,惨败的,随着重现,偏偏越发日复一日清晰地刻在了眼底。好似只要新的颜色照不进来,旧的底色就只会越发清晰。
将眠未眠恍惚间,魂魄似乎已经离了体,他仿佛又回到八年前那个早上,眼睁睁看着那一切的发生。
那天天将启明,屋子里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位焦灼的母亲在床头握着十三岁少年的手,泣不成声,几天滴水未进让她形如枯槁。众人发现少年误食了丹药之时已经晚了。从本是欢欢喜喜的年夜开始,他已经昏过去三天三夜了,医者早就下了最后通牒,若是经这一夜再不醒来,怕是将魂兮归兮了。
“哥哥,我错了,你快点醒过来,我再也不给你吃那些破丹药了”小女孩看起来只稍幼于少年,跪坐在少年塌旁,嘴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眼神游离,看起来精神已经到快要崩溃的边缘了。
屋内的空气沉寂了良久,还是没见任何起色,医者躬身作揖,示意立于母亲身旁的男子,道:”三天已过,怕是要——”
话音未落。
“遥儿!遥儿!”,只见少年迷矇中睁开眼,母亲大喜,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在颤抖。
跪着的少女也如乍获了新生,俯身在少年身上喊道:“哥哥,哥哥,哥哥,你终于醒了!”
父亲亦喜出望外,小心躬身去抚他的额头道:“好,好,烧终于退下了”
少年睁开了双眼,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期盼中却并没有没有开口,眼前的黑夜不知是几更,还有多久才能得见天明。
“母亲,緲儿,现下是几更,为何不燃烛火”,半天,少年虚弱地开口道。
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
“啊!”少女忽然嚎了一声,疯了般冲了出去。
众人面对突然发了疯的少女无不侧目而视。
在无望的时间流逝中众人一一退去,只剩母亲坐于塌上仍紧紧握着少年的手啜泣不止,榻上少年眼中毫无半点生机之气,嘴角却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
半天过去了,才见那少女疾步而回,立定床旁,忽然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砰‘的一声跪地,抬手起誓:“母亲,兄长,我肖緲在此立誓,此生往后再不结道门,一生甘为兄长出入,护兄长平安周全!”
自此以后所有不能自拔于苦难的日子,肖緲都如她所言,常护兄长左右,如影随形。来自亲人的陪伴是他那段年岁中仅有的光,他倚之生存,赖之喜乐。自己的无力孤独,旁人的冷落嘲笑,都顶不过人生来对温暖的眷恋,好似岁月在黑暗的底纸上依旧可以书写静美。
那件事后一晃两年过去了。又近年夜,肖遥察觉那时的妹妹似乎常常心不在焉,与他相处时总不如先前悠然惬意。但转念一想,猜想又许是长大的女儿心事,便未曾放在心上。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深夜,长风呼啸,肖緲急匆匆推门而入。
“兄长,我月前结交一道人,此人高深为我叹止”。肖緲边解下围帽边平静地说道,同时似乎是害怕肖遥难以接受,便打住了,看向他深沉的脸。
犹是他早就意料她有事相商,便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不过早年的誓言全然是出于妹妹的愧疚之心,更何况他其实早就知道,当年之事并不简单,因此并不把她所发之誓放在心上,相反,他感谢妹妹的陪伴,殷切希望她能有寻常女孩轻快的生活。命运已经将他束缚,他不希望自己再成为他们的负累。这样想着,肖遥便故作轻松道:“你定是寻了个有趣的人”。
见兄长神情轻松自在,她眼中越发暗沉,只待走近到兄长跟前,轻声应道:“嗯,却是难得的妙人。”
“那何时介绍给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何方——”
未等肖遥话落,肖緲低头开口道:“我来年会随他去游历,求仙寻药,归来未有期”
肖遥一愣,竟不知如何开口,嘴角勉强的笑意瞬间消失。
“我和师傅明日一早就启程,可能不能陪你与母亲过年夜了”,肖緲抬头望向兄长,“对不起,兄长,我没能——”,知道多说无益,她终究也不属于这里。肖緲顿了顿将话咽下,径直出了门。
临门口,她的背影道:“此去无期,緲从此将一心向道,当无以为挂,惟盼兄长保重。”
肖緲说完顶着寒风消失在漫漫长夜中,此一去便无再返。
那一夜,十五岁的少年立于窗前直至天明。
微光下肖遥泪眼开始模糊,他不愿再刻意加深这段回忆,叹了口气,侧身起床,寻摸着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