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等待很久的雨季

冬去春未来,悬崖上的小屋万籁俱静。虽然小屋窗门都闭得严丝合缝,屋外呼啸的寒风却丝毫不怕打破这样的沉静,乘着天时地利,以豪强之势从虚掩的门缝间大肆攻入。小屋正中的炭盆即将燃尽,只剩些许明亮在风的裹挟下忽明忽暗地闪烁。被冷风层层刮落的灰烬早已积在炭盆周围的地上,又随着一阵风扬起在本来凝滞的空气中,零星飞落在少女紧蹙的眉头。少女躺在榻上,看起来被疼痛已经折磨得虚弱不堪,额头的碎发浸透了湿冷的汗珠,嘴唇因为干燥和忍痛地紧闭显得没有任何血色。除了屋外像破鼓一样震动的风声,一切都安静透了,只不时有闷哼的细碎的呻吟撬开这种沉静,从少女苍白的唇间游离而出。她蜷缩起身体,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等待这一阵风从她的身体穿过。这种折磨是她和族人们三百年来都在对抗的命运安排。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天时不利的日子里静静忍受。在今年雨季到来之前,他们仍将以此为常。

风终于停下来了,她努力舒缓表情,将头侧向一边,一滴凝结好的汗珠随即借此淌进了鬓角。她忍住呻吟,静静的,定定的望向虚掩的门,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屋外良久没有动静,她等不及了。随着薄窗上的月色逐渐由透亮的白转为散漫的灰,疼痛也终于缓解了些。她掀开被褥,以山中人对于天气的敏感程度,察觉到了被褥上渐起的潮湿。这些日子以来的忧虑顿时减轻了三分。她知道,漫长的雨季马上要拉开序幕了。当她撑起像生了锈般的骨节,挪动病体坐起来的时候,冰凉的寒气随之激惹得她一阵咳嗽。她迅速取了兽皮斗篷披上,将早就为出门准备的汤婆子放进怀里。虽然她的身手在族人同辈中一向是数一数二的,常年负起下山采需的重担,也顶不住近来流连病榻的消耗,看上去竟也有了单薄之感。蹒跚着走到门口,在开门之际,她带好斗篷衣上的帽子,然后定了定神,努力想消除给人的疲惫观感。凛冽的风随着门嘎吱一声地打开将少女吹弯了腰,寒风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努力仰起头,尽量让昂起的脖颈去顶受这巨大的风力,好慢慢睁开眼睛。这时她终于确认到,中天之上,月的轮廓已经渐渐消散,只剩下淡抹的一层云雾状的白膜,仿佛风轻轻一吹,就会消散殆尽。天近黎明了。月圆之夜终于快过去了,和着消解的□□的寒痛,她立马觉得精神也回来了些。

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以手势吹了个急长的口哨,目光侧向悬崖的尽头。倏忽间悬崖巨木下一黑色的庞然大物闻声而起,嚎了一声以做应答,从灌木丛中穿越而出,朝着小屋矫健疾驰而来,腾而速度如风如影,落而力量强劲无所敌。起初在朦胧月色下并不能看清那庞然大物的具体模样,直到待它嚎声渐近,一身豹纹才乍然显现,迎着小屋内走出来的少女循势俯身而下。

“走吧,路”,少女一个干净的翻跃,姿态流畅,转身已经御于兽上。正准备破风而行,驯豹耳廓微微一动,转头向她示意。她会了意,一人一首兽调转头来,朝着身后的小径,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顷刻,空气中才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来了!”,她对驯兽说,目光沉着地盯着远方幽深的丛林中。

不一会儿,便听到那阵马蹄声越来越近,来人的身影穿过丛丛夜色也渐渐清晰。

“然,长老怎么样了?我收到你们的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马上正是她的母亲,她边策马边向她急切地询问这边的情况。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铿锵有力,鲁然庆幸,北面的族人们暂时还未受到月圆之扰。

“不是很好,他一直在等你带消息回来,很不放心!”,风太大,她在原地费力地朝着远处的母亲答话,冷风灌进胸腔,引起了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母亲勒马走近,一身粗布衣服,身后不见背弓,马后却绑着一桶箭。见她咳嗽不止,母亲抬头望了望月,道“马上天亮了,再坚持下!你先去用药”,说着将身前马背上的包袱扔给了她。

“不用,我已经挺过来了”她接了包袱,边说边将药系在自己腰上,并问母亲道:“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那边也捉襟见肘,这是最后一份,看来只有等雨季到来马上下山采药。你先回去休息,那边情况我去就可以了。”

“不,我跟你一起去!”。鲁然坚持道。

信发出后母亲三天就极速从山顶北面赶了过来,而且看着她带回来的马背上的箭筒制式,直觉告诉然,一定是北面山下有情况发生。

母女两的刚毅同出一辙,母亲未加坚持,只能颔首。

然的目光定向母亲身后的箭筒,心中升起隐隐的担忧。她从驯豹身上跃下,用手抚摸着那巨大家伙的脖颈,脸几乎是贴到了驯豹耳朵上,轻声嘱咐道:“路,看样子这边不能放下戒备,我去去就回,你留下来帮我继续值夜”。

驯豹闷哼一声应答。

母女二人随即驱马,破晓中朝着林深处急驰而去。

值夜处是守墓人多年以来为了保障族人安全设立的,用以接受在山林各处巡视的驯鹰带来的消息,以便他们应时而动。他们所处悬崖密林高耸入云,有易守难攻之势,外围连绵百里层峦叠嶂,又因为依势傍水,经年云雾湿气缭绕,形成了隔离族人的天然屏障,几百年间,随着世外朝代更迭,他们的存在大概莫有为外人者知了。守墓族先人多为幸存的墓葬建工,善机关百工之术,当年正是凭借着这万夫莫开之技,他们的先人才得在夹缝中保全遁世。现今,他们也才得以游刃有余地躲避山下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保全自我。从先人遁入林中,他们便遵守绝不入世的约定,经此数百年与世隔绝,休养生息,衍嗣绵延,虽少民寡国,却大有繁盛态势。

从方才的悬崖小屋向林中驱驾足足一个时辰才到长老住处。母女二人远远就看到门口已经候着的老妪急得跺脚,两人见状便深感不妙,匆匆下马。老妪一面稔熟地接过少女怀中已经凉透的汤婆,一面对然的母亲道:你终于赶到了,快进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在等你“。

母亲眼中焦灼,一把取下马背上的箭筒,携了然二人疾步而入。

“他们来了!”老妪一声高呼,二人迅疾的脚步声随即劈开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然边急行而入,边扫视两侧立着的人群,这些人莫不带着方才结束与痛欲搏斗的倦怠不堪,看样子他们也是破晓才刚刚赶到的,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眼中立马沁湿了泪水。

母亲将箭筒扔给早已立在一旁的男子,心有怄火压低声斥道:“为何不早点通知我!”男子没有介怀,将箭筒默默收在身侧。

“是我不让他太早告诉你的,沐儿,北面有你守着,族人们才能安心”,榻上长老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听声音已是气若游丝。

“父亲!”她屈膝跪地,头伏在长老的肩头,只看得见不停抽动的肩膀。

“我现在就去煎药,你等我”然一手抓着长老干瘦如柴的手,泪眼婆娑,一手去解系在身上的药袋,准备起身。

长老轻轻拉住了鲁然,释然道:“然,悬铃草留给需要的族人吧,我大限已至”

“不!”她不肯罢休,边摇头否认,边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你看,母亲带了药过来”,她抓住长老的手将药塞进他手中。

“大限之极,天道不改。万物皆如此,你们终须接受。只是山下的事我始终不放心”。长老说完目光又缓慢地移动到方才她们带来的那支箭筒上,道:“若云,拿过来给我看看”。

身旁方才接了箭筒的男子正是少女的父亲,他会了长老的意,近前两步将箭筒递回给妻子。

女首领接过箭筒,抽出一支箭,摩挲着箭尾的印记向长老道:“应该是官府印记,剑身质感不像我们用的铜箭,箭头较铜箭也更为锐利”。

这样的信号让围观的族人相互都心照不宣,一阵沉寂之后,人群中一蓬头老翁道:“你是说我们这次是被山下官府盯上了?”。

“我恐怕是的,这筒箭是山下不远处寻获的,能绕过自然天险和迷阵机关,冒险行进百里到林深处,恐怕是有备而来。”

女首领说完,大家都了然于心。

多年来进山者虽不常有,但零星的狩猎者和循着山外传闻而来的亡命之徒也并不少见,他们或为掘宝,或为寻仙,但多碍于山林峭壁艰险之势无功而返,或入林深处为守墓者所设迷阵所困,知难而退者犹可取道折返,迎难而上者则多因瘴气弥漫,日久形神消弭,直至肉蚀骨枯。守墓人故此得以取天时人利,逍遥林间,数百年转瞬即逝。直到几年前,山下突然封猎,开始多有三五寻墓觅仙者结伴而行。

守墓人虽然从不入世,但下山采补食盐草药等物终需出没人群,虽然慎之又慎,但他们心知肚明其中的风险,因此担心恐怕山外已经有人开始追寻他们的密影。只是官府的介入这还是第一次,这也是为什么族人此时如此惶恐不安。

寂静再次蔓延开来。

一阵邪风打破了这沉默,忽地穿堂而过,扑熄了烛火。众人陷入沉默的黑暗中,只长老沉闷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艰涩的起伏。

“要记住..…不要随意下山..…..…千万不要放走上山的人”。

老妪忙抹黑起身去点烛火,当着携了细雨湿气的寒风,老妪点了几次,烛火也没有燃起。待烛火的光亮终于重新在屋内晕染开时,长老的精魂已经随着那阵远去的风,长游于天地之间了。

雨季来了。

山中人总是乐受天命,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是以这种最朴实无华的姿态在山间流浪,毫无强取豪夺的欲念。因为他们深知,不管如何留恋着不愿放手,天道绝不以个人愿望而转移,它总以不偏不倚之势运转,日夜不休,带走行将消弭的,又送来新生的。

风终于送来了雨季,山中的雨季一旦开始,就如同云层被捅破了洞,倾注而下,势不能止。而这个时候,山下的悬铃草也正从湿润的地母怀抱里开始孕育成形,这给守墓人带来了阴暗日子里的些许抚慰。下山的路每年雨季走一次,几百年间接力跋涉,从未间断。他们需要靠这一趟补给山上无法获得的物资。据先人传说,他们是作为三百年前的统治者俞帝陵寝的守墓人留下来的,墓葬中随葬财富之巨,将俞帝生时半壁山河之贵器尽纳其中。传说他为了在死后的地下世界继续维持自己的财富和尊荣,以炼金术士所制秘宝行厌镇之术,此物自带天煞,近之者皮肉腐,形神灭,可外挡探墓豺狼之辈,内镇扰墓百鬼一流。因此,山中自是煞气弥漫,守墓族先人当年不得已避世于此,从此世代受此所迫,每到月圆阴盛之夜,煞气流弊便会显现,蚀肌腐骨。先人中善风水术者以阴阳及五行生克之术寻得解药之所,凭借向死而生的毅力得悬铃草,可以与体内阴寒煞气对冲相调,从此族人才得以相安度日。只是这悬铃草所生之地系山下另一峰中阳生之处,从他们所居神龙山林深处出发,一路艰难涉险循势而下到达山脚后,还需穿越人居区方可抵达。族人信守先祖们立下的不入世的传统,在人群中往往格外小心,昼伏夜出,从出发到采药之处,往往耗费月余方可达。每年从雨季一旦开始就不能耽误,冒着初雨启程,月余后抵达之时是采摘悬铃草最好的时机,继上一任采药者之后,这是然的第五次远行。

处理好长老身后事宜,母亲已于昨夜间就已冒雨上路,带领北面族人据守另一处腹背之地。

一夜的休整后循床而起,然推开窗,见雨势仍未缓和。但是,族人们等不及了,他们刚刚经历了月圆之夜,现在抓紧时间出发,或许还能赶在两个月后的月圆之夜以前返回,让族人早点用上药,少些折损。

然换好前人留备下来的已经破旧到分不清颜色的山下布衣后,看起来还有些没清醒过来,她缓慢走向妆台上各式自制的木簪面前,取了个简洁样式的簪子将发馆起,披上蓑衣雨帽,将伞具,几支瘪掉的羊皮囊等一应物件背在身后的包袱中,一面吹响口哨,一面将一排手箭装入套中,缠紧在腿上。

父亲应声推门而入,手上还提着一双新做的防雨兽皮靴,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听我的过几天再走,你们娘儿两都一样”,说着把靴子递给她,“路上泥泞难行,要警惕滑坡,依驯鹰指示避开迷阵区,不可心急意切抄小道,白日可疾行,夜间要稍事休息,林间野兽以守为攻,切不要惹怒它们”

然换上新得的皮靴,晕开了率真笑颜,打趣到:“知道了父亲,每一句都谨记在心!”看到驯兽路已经在门外等她,她给了父亲一个告别的拥抱,抓紧时间出了门。

“送我一程吧,辛苦你了”。然说完便骑上了驯兽,只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便转身绝尘而去,留父亲在原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雨林小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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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连载中风华书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