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荣儿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惊涛骇浪，电闪雷鸣。风雨中，一座狭小孤岛上下着猩红的血雨。
武清言孤零零地躺在荒芜、空无一物的岛上，泥水浸湿了她的长发和衣领，红色的雨染湿了她白色的衣裙和面颊。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血落在她的睫羽上、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聂荣儿猛然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黑暗头一次叫她这样恐惧，恐惧身边看不见的一切东西。
“阿荣，你醒了？”
“嗯，做了个噩梦。”
沈青舟的声音响起，她一下子安心了许多，擦了擦额头的汗，勉力笑笑。
“来，这是丹离师姐从东越寄来的解药。你就水服了，明日就能瞧见了。师姐嘱咐我说，你失明时间太久，今日服了药也绝不能用眼……你说说你，当初何必要将解药扔了，哪怕藏起来也好，能省去多少事情。”
沈青舟语气寻常，只是比往常话多了许多。
聂荣儿从她手里接过粗糙的药丸，没有喝水便一口吞下。
“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嗯……”沈青舟沉吟了片刻：“讨武的军队兼并各家士族的力量，已经有到了二十万之众，兵强马壮，训练有素。这两天和武后派来平叛的军队大战了一场，大破敌军，歼敌数万。休休正和军队统帅他们商议要不要趁势北上呢。”
“还有呢。”
“东越那边尚且乱着，情况不明，消息传递不便。前些日子谷主身子不好，近来似乎已经好了些，不用担心……”
“全是好消息？”
“算是吧。”
“那武清言呢？”聂荣儿听出了沈青舟的闪烁其词，她说起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她不爱做梦，哪怕是这几个月日日忧心武清言的事情，她也没有做过这样不好的梦。
武清言离开后几个月都音信皆无，聂荣儿每每想到她都愈发不安。也不知是不安催生了这个梦境，还是这个梦境真的预示着什么。她很害怕。
“……武清言，还没有消息。”
“青舟。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不要瞒我。”
“我没有……”沈青舟想反驳，但她看见了聂荣儿神色。
聂荣儿睁着她看不见的眼睛，露出了逐渐开始变明亮的眸子。她眼瞳中的一团殷红流转不止，摄人心魄。她好像看得见一样盯着自己，抿着嘴角。
“我梦见她死了。青舟，她离开时还是春末，现在已是夏末，几个月来她从没来过信？从没有过和她相关的消息？”
“阿荣……”
“青舟，你若还把我当朋友，告诉我她现在如何了，我很担心她。求你。”
聂荣儿抿着唇，抑制着内心的不安。她平日里是谦恭知礼的，但是对和自己关系极好的沈青舟却不会多客气，如今她却说，求你。
看着聂荣儿的模样，沈青舟心里不忍。
“……那你冷静些听我说。”
“嗯。”
聂荣儿答应着却颤抖，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带了些哭腔。这要她该如何冷静，那是她喜欢的人。
“珑华岛一战，秦任君身死。六大派目前稳定了局势，因为朝廷的人在牵扯到了这次武林争斗之中，所以作为反击，他们也派出了手下的弟子帮我们，反对朝堂对江湖的干涉。而武清言……她催动不能驾驭的招式击杀秦任君，自身也遭反噬，经脉寸断……”
聂荣儿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愣了一瞬，赶紧问道：“有，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沈青舟走上前，重重拍了拍坐在床边的聂荣儿肩。
“寄来的信是丹离师姐亲手所写，应当不会有错。师姐说，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能保护你，阿荣。你……节哀顺变。”
扶着聂荣儿的肩，沈青舟感受到她的肩膀上的力量骤然松懈了，逐渐颤抖起来，泪水也不住地从眼眶中溢出。
沈青舟刚想叹气，聂荣儿却猛然坐了起来，力气大到几乎将沈青舟撞开，她径直走向门口，沈青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她！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我不信！”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倔强。沈青舟已经许久许久没见过聂荣儿这个模样了，急切得像是当年那个想找武清言报仇的她。
“你冷静点！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眼睛还看不见，出去找死么？”
“我不管！你放开。”聂荣儿想甩开沈青舟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但她没拗过沈青舟，推搡中被用力的捏住了手腕。
“你急什么！明天！等明天我让柳休休派人送你出去，你想去哪就去哪，我绝不拦你，今天先把你的眼睛护好了不行么？你真的想一辈子都看不见？”
沈青舟不自觉用了力气，聂荣儿手腕剧痛之下反而镇定了。她不再挣扎，而是无力地跪到了地上。泪水从她遮着面颊的手背上滑下，落在晚荣阁深色的木质地板上。
“她不可能死的，她那样厉害……上次分开，我甚至没能好好地和她告别，没能好好看看她，没能叫她一声姐姐……青舟，青舟……”
沈青舟看着实在是不忍，蹲到了她身前。
“别哭了，哭对眼睛不好。你不是恨她么，如今为何要为她这样伤心。”
“不，武清言是我的姐姐，是我喜欢的人，是我……”聂荣儿忽然哽咽。
武清言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可是蹉跎了数年，几次相遇又分别，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没有原谅她。明明她为了保护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这样顽固，放不下心里的芥蒂。到头来，我们居然就这样分别，她是她，我是我。
不，她答应过要娶我。我也答应过要完成曾经许给她的所有诺言。
“她是我的……武清言是我的。”
本来，我应该属于她，而她也该属于我。
她的一切，她的喜欢，她的温柔，她的负罪感和自责，还有那些恩怨，都是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可为什么如今，我和她都两手空空，好像从没拥有过彼此。
她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没和她一起走，这样自己也许能帮帮她，也许能保护她，或者最少，她离开的时候自己可以在她身边。
曾经她固执地觉得武清言和她的姐姐是两个不一样的人，一个是从没有伤害过自己的温柔的人，世上最好的人。一个是阴晴不定，背负着许多的武后之女。
可如今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们就是一个人。现在武清言死了，她的姐姐也死了。她失去了所有，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软软地叫她，荣儿。
沈青舟放开了她的手，心里也泛起酸楚。她从没见过聂荣儿这个模样，这样无助又可怜地哭。
她松开了聂荣儿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好的，我先出去了。”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聂荣儿大抵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样狼狈。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再怎么怨恨，武清言也是她付诸了全部的真心去喜欢的人。
聂荣儿没有注意到沈青舟的离开，她将手指伸进了自己的发间，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上的疼痛让她心里仿佛被什么破碎的东西搅动的疼痛稍微缓释了一些。
“我还没有原谅你，你怎么舍得……”她越哭越凶，喉头发苦，一阵阵地哽咽不止。
骗子，你说好要娶我的，说好要回来的，为什么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她忍不住想起曾经种种，想起和她互相喜欢的时候，想起她的怀抱和温暖，她别扭的喜欢和占有欲，想起她羞涩地被自己吻着，暖暖地牵着自己的手指。
曾经的美好让她更觉得孤独，孤独到想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姐姐……”
可是自己之前却这样倔强，连再叫她一句姐姐都不肯。她该有多遗憾，远在千里之外，身边一个在意她的人都没有，孤零零地死去。
我又该多遗憾，没有了该去爱的人，也没有了可以恨的人。你要我该如何缅怀你，姐姐，我真的会恨你，永远恨你。
一晃到了第二日清晨，沈青舟在晚荣阁外守了一整天，她害怕聂荣儿真的会冲动离开。一昼夜，晚荣阁没有什么动静，一直到第二天，朝阳初升。
聂荣儿推开房门，沈青舟一眼瞧见了她。她看着没什么不妥，发辫和衣衫都整齐，背着个行囊，腰间佩剑。不过她的眼圈红红的，面色也苍白，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好了，眼神清亮，只是她眸子里那点红色还是没有完全褪去，一点点妖冶的红在她纯黑色的瞳仁中缓缓流动。
她又画上了作为朱弦坊弟子印记的眉间花钿。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是洛阳城里那个可怜兮兮的盲医阿望，而是一个江湖人，一个能仗剑天涯的侠士，许多人都知道的那个万香谷年轻弟子中的后起之秀，聂荣儿。
“要走了？”
“嗯。”聂荣儿的声音有些嘶哑，也比平日里沉静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
“你……没事吧。”
“没事。”聂荣儿勉力笑了笑。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她是一个江湖人。
“你想去哪？之后有什么打算。”
“……武清言，葬在何处？我想去见见她，许久未见，我很想她。”
沈青舟听着心酸：“苏州，她曾给柳休休留下遗嘱，如果她身死，葬在苏州城外，灵位设在苏州的武宅里。她很喜欢那里。”
聂荣儿心里涌出悲伤，原本勉强维持的坚强神色也几乎碎裂。。武清言喜欢那里，因为那是她和自己一起居住过的宅邸，在那里，她们互相倾心，情意绵绵，亲密的像家人，像爱人。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要去看她。”
“然后呢？”
“然后还有武后。我曾经答应了她的，若她死了，我会为她报仇。”
“武后？”
“若不是武后，我不会和她分开，她也不必和秦任君争斗，自然也不会死。”聂荣儿语气淡漠却坚定，她目中含悲，还隐隐有些寒意。“武清言是我的杀父仇人，这点永远也不会变。但这不意味着我乐于见到她死去。她欠我的还没还，即便是死，她也只应该死在我手上。”
相爱也好，憎恨也罢。你既然不愿意放弃我，那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你我的恩怨纠葛只是属于你我的，你怎么能擅自死去，擅自逃离这一切。
沈青舟被她话中的意志所震慑，她隐约猜到了聂荣儿想去做什么。
“你会死的！宫里高手那么多，你根本近不了那个人的身。”
“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去刺杀她，这样的事我做过一次了，不会再做第二次。我有许多事要问她，去要个说法……”
“阿荣……”
“若我一去不回，我的家人劳烦你照看，还有我师父，洛阳安辉堂的那些曾经照顾过我的人……都麻烦你了，青舟。”
看着聂荣儿，沈青舟犹豫了许久。她曾经以为聂荣儿只是个心志坚定的女孩，平日里更多的还是温顺和谦恭，如今沈青舟才知道聂荣儿其实是一个执着勇敢且倔强的人。
曾经她满腔热意，喜欢得无畏，无所谓世人目光，无所谓流言蜚语。后来她也真的满心愤恨，以至于明明还喜欢对方却铁着心推开了武清言一次又一次。
“人生很长，你真的不必为了她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不是想寻死。我只是想……信守诺言。就像她没能做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