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何事这样着急。”她安然坐在梳妆镜前，三五个宫女在她身后将她的长发精细地编成发辫。崭新的凤冠放在红漆的托盘上，宫女跪在地上托着那凤冠，双手都微微颤抖着。
凤冠金红配色，十二棵珠玉的花树，十二个金钿，博鬓修长，流苏上挂着几十颗珍珠，冠顶还饰着晶莹透亮的东珠。
“方才陛下去看那罪妇王氏和萧氏了。此刻大概刚走。”
“什么？”她深深颦眉，言行却无半点慌乱：“陛下说了什么？”
“奴婢方才在陛下身边听了个真切，陛下对着那囚室的破墙喊：‘皇后淑妃安在。’看着很是心疼。”
“然后呢，那边可有回应？”
“有的。奴婢听见一人喊，妾等得罪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那人还说：‘至尊若念畴昔，使妾等再见日月，乞名此院为回心院!’皇后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急什么，我都不急。”她虽安然坐在妆台前，等待婢女给她梳发，脸色却有些不好：“回心院？陛下这是要回心转意了？来人，叫几个相熟的侍卫和手脚麻利的太监来。小心些，莫使陛下知晓。”
“是。”守在一边的宫女不敢怠慢，急急出了宫。
长秋殿，偏殿侧室。
武后一声正红的重锦长裙，坠着金丝的长长裙摆拖在宫道上。她领着一众手下走到门前，看守囚室的太监低眉顺眼立在一旁，几乎不敢喘气。
武后从不关心手下败将的境遇，尤其是这些可悲的后宫女子。她还是第一次来此处。
囚室紧闭着门窗，厚重的铁锁上都落了灰尘，只有墙上凿了个不大的洞，听说每日的饭食和便盆都从这一个洞来回。
这里关着的是不久前仍然母仪天下的皇后和受尽皇帝恩宠的妃子，那时的她们受尽尊崇，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窄小囚室之中，终日不能见光，活得畜生都不如。
纵然是胆识不同凡人的她，瞧着这漆黑发臭的小屋也有些胆颤。毕竟后宫里争斗不止，谁输谁赢不过皇帝一句话而已。今日陛下偏宠我，于是他们二人在此处受这罪孽，明日里陛下回心转意，说不定这囚室中受折磨的人就是我了。
她面色沉静，眉间威仪摄人，大袖中的手却已然颤抖，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
到头来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之人，竟然还是要担惊受怕，实在是可笑。
“来人，将罪妇王氏萧氏给本宫拖出来，重责百杖。”
她说得淡然，周围的侍卫却无一不胆寒。
虽然如今被贬，但王氏萧氏怎么说之前也是后宫妃嫔，即使如今不再是后宫嫔妃，人也是正经世家出生，尊贵无比。这百杖下去，哪还能有人形。
“为什么都站着不动，等本宫亲自动手？”
“是，是。”武后身边的太监有眼力些，急忙低着身子应了两句。他们三五人一起，壮着胆子开了锁，恶狠狠地从囚室中拖出两个女子来。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被拖出来的女子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后来干脆摔在地上被拖到了武后面前。
那二人虽被不见日月地关了一个月，但身上的衣着还算干净。只是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哪还有半点当初高高在上的模样。
“王氏，萧氏。”武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瞧见一身华服的武后，萧氏几乎胆寒。王氏虽然也狼狈不堪，但在皇后之位上坐了十多年的她要淡然许多。
“你们谋行鸩毒，知错不改，如今被囚禁在此偏僻院落中，居然还试图勾引陛下。你二人可知罪？”
萧氏愣了一下，她原本漂亮的面容上，恐惧逐渐转变为愤怒和歇斯底里，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小人！我何时谋行鸩毒！我何时又勾引陛下！你要杀我便杀吧！何必再编排这些罪名！”
王氏坐在地上，冷冷地抬眼望着武后。她神色淡然，知晓如今已是必死之局。
“你胜我负而已，我没什么好说的。早知当初就不该劝皇上将你从感业寺接回来……你记得，后宫的争斗永远不会有停止的那天。咱们头上还有个一句话就能左右我们生死的皇帝，你如今的风光和我与淑妃的落魄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而已。我们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武后神色微动，她猛然被触到了心中恐惧。
“你怕了，哈哈，你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武居然也有害怕东西，哈哈哈哈……”
武后皱眉，转身不再看她：“来人，行刑。”
很快惨叫声就响彻了整个院落。武后心里本就不安，她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声，越听越觉着像自己的声音。她心口微痛，干脆迈步离开了那处小院。
还没跨出门，背后传来萧氏嘶哑的吼叫：“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武后脚步没停，这样的诅咒她听得多了。
行至远处，她又听见王氏幽然如鬼婚的声音：“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
一股凉意自背脊涌上心头，她几乎头皮发麻。
这话听着谦恭，好似临死了还恪守妇人本分，可武后却听出了深意。
陛下万年。只要皇帝尚在，你就一日不得心安。
昭仪承恩，死吾分也。如今我虽身死，但在我眼里，登上后位的你和当初那个小小昭仪并无分别。
武后顿住脚步，面色更加难看，喃喃自语道：“想让本宫一辈子都惶惶不可终日？世家之女，当真是不同凡响……好一个世家，好一个……皇帝。”
“殿下，殿下？”
书桌前，她被身边近臣叫醒。
幽然醒来，武后脸色极差。她擦了下沁着汗的额头，细密地喘气。
这是她第无数次做这个梦了，这么多年过去，梦里那个人的言语，那时的恐惧依旧如同附骨之疽。
“殿下，林相来寻你。”旁边的小太监耸着肩，皇后的神色吓得他不轻，他不住后悔为什么要轻易将靠着自己手臂小憩的武后叫醒。
幸而武后并没有时间和他那样的小人物计较，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服：“召他进来。”
“是。”
六旬的老者迈着四方布走进殿中，他神色严肃，看着威严，瞧见武后却也跪拜得恭敬。
“恭喜殿下。”
“朕有何喜事？”
现今监国太子称病不出，武后一人执掌国事。掌国事之人，受命于天，她如今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自称“朕”。
“自然是贺喜殿下，苦尽甘来，得有今日。”
“林相，你我相识多年了，你何必在此暗中讥讽我。”
“下官怎敢。”
“你怎么不敢。你是觉着我是向陛下求了情，陛下才主动让权给我？”
“臣不敢。”林相抬起头来，面色不变。
武后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你还是不懂。朕虽然不喜被人威胁，更憎恨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别人手中的感觉，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我并非不想斗，更不是斗不过，只是不忍斗到最后和那人也兵戎相见。林相，你觉得朕是无情之人？”
“殿下母仪天下，自然是仁慈和善。”
“仁慈和善，但是无情是么？……你们都不懂朕。”说着，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已然出落得有**分像自己，模样也像，性子也像，就是愚笨了些。一个年纪尚小，刚能将“母后”两个字说得清楚。
有野心之人就一定要无情无义么，哪怕是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可笑。
“说吧，来此何事。”
“禀报殿下，兵马已然齐备，十万大军何时发往江南平叛？”
“不急。各地世家可有反应？”
“各地士族……多有对叛军暗中相助。”
“好。那就给他们再加把火，把江南一地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做的明显点，让他们以为我们有所畏惧。”
“这……殿下，老臣明白您是想将士族势力一网打尽，可如此是否操之过急了一些。如今边疆虽然战事暂平，但蛮夷依旧侵扰不断，此番我们如果不趁着扬州的叛军不成气候就将其消灭，怕是……”
“不必担心，下去吧。”
“是……”
女儿，希望最后是你我二人决个胜负。
初囚，高宗念之，闲行至其所，见其室封闭极密，惟开一窍通食器出入。高宗恻然，呼曰：''皇后、淑妃安在？''
庶人泣而对曰：''妾等得罪，废弃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名为皇后？''言讫悲咽，又曰：''今至尊思及畴昔，使妾等再见日月，出入院中，望改此院名为’回心院’，妾等再生之幸。''
高宗曰：''朕即有处置。''
武后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萧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于酒瓮中，曰：''令此二妪骨醉！''数日而卒。
——《旧唐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一·后妃上》
出自《新唐书·卷七十六·列传第一》：初，诏旨到，后再拜曰：“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至良娣，骂曰：“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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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