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大明宫中。
赤黄色的龙榻之上,身型枯槁的男人躺在厚重的被服中间,只露出干瘦的面颊。
他不住地咳嗽着,脸色发黑。偌大宫中所有的窗户和门的紧闭着,四处点着的灯火让室内亮如白昼。
守在龙床边的宫女和太监都低眉顺眼,面带惧色。皇帝已然病危,若是薨了,他们这些伺候近旁的下人必定要受责罚,说不好就要去给皇帝陪葬。
脚步声响起,身着正红色长裙的女子施然从这些下人中间走过,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
她面色平淡,无喜无悲,步伐利落,身后也没有跟着宫人。她没在龙榻前行礼,反倒径直坐去了床边。周围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皇帝。”
“皇后,你许久没来看朕了。”瞧见武后,他虚弱的笑了笑,不像是客套的笑。
“陛下与臣妾有不和,臣妾来瞧陛下,怕惹陛下不快。”
“皇后说笑了,夫妻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看你就是故意气朕,你不来看朕,后宫那么多嫔妃没一个敢来的。咳咳咳……”他咳了一阵,从被服中伸出手来:“扶朕起来。”
“是。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一边的宫娥太监得了令,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今日来是有什么事?”靠在龙榻上,皇帝恢复了几分威严。
“并无要事,只是想来劝劝陛下。”
“劝朕什么?”
“劝陛下……莫要再争了。”武后声音平淡,言语间却是锋芒毕露。
皇帝眯着眼瞧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
“……什么意思?”
“臣妾想问陛下,当年陛下与臣妾联手,借立后一事扳倒朝中元老重臣,又打击士族势力,处死世家出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疏通朝堂上的淤泥和阻碍,使政局清明,官员不轻易结党营私,百姓不无谓依附士族,延续我朝万年盛世?”
“是,皇后说的不错。”
“陛下,您此生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为我朝开疆拓土,为百姓谋万世福祉,此等成就,此等盛世,陛下真的放心交到如今尚且年轻的太子手上?”
皇帝沉吟了片刻,咳了几声,眼中闪过些阴翳:“贤儿虽年幼不懂事,但若得你辅佐,必定也能成一明君。”
“可陛下为何不愿将天下交给臣妾。您身子已经成了这样,再争斗下去也是浪费心力而已。陛下莫非觉得自己尚有胜算?……臣妾是您妻子,更受您亲自提点和培养,这些年来臣妾之功绩,陛下您看不见么?我做天下之主,难道不胜过贤儿或者陛下任何一位子嗣百倍?”
“咳咳咳……你,你……大逆不道!”皇帝很生气,他不是不知道武后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厌她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直言不讳。
“陛下,难道就因为阿武是女子?是女子就不该肖想这龙椅,这权柄?……阿武侍奉过先皇,侍奉过您,在后宫和朝堂上处处是敌手,多得是人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可他们没有人得逞,以后也不会有。陛下若执意和我争执到底。妾,定不相让!”
龙榻上的皇帝陷入了沉默,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阿武。如今世家未灭,一直和世家作对的你表露出野心,必然招致天下动乱。你知道的,朕最放不下的就是百姓。”
“臣妾早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对策。陛下可知扬州的叛乱?”
“你是说……”
“是。如陛下猜想的那样。而且扬州叛乱的背后之人,是安定,是你我的女儿。”
“什么?竟然是安定?她不是早就……”
“陛下,安定是臣妾费尽了心思才培养出的孩子,此次的事若是她能替我们办成,不仅世家之势可灭,臣妾还能许诺陛下我朝百年盛世。”
“你,说的可是真的?”
“若有违背,天人共戮。”
看着皇后认真的神色,皇帝忽然释然了。那瞬间,他像是终于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竟然露出了笑容。
“你做的好,你做的好啊!皇位虽然自古都是男人在坐,但是好皇帝又有几个。好,皇后,朕已经时日无多,没什么别的挂念,待朕殡天,你尽管放手而为。朕只嘱咐你两件事,这天下终究是李唐的,你可切记你的誓言。来人,叫太子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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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晚荣阁中,聂荣儿和武清言各怀心思,都辗转反侧。
这里的床铺比起聂荣儿在安辉堂睡得那个木板床要宽敞舒适的多了。
可明明武清言就在身边,她却欲盖弥彰地在临近的另一个床铺上休息,聂荣儿心中生出了些许怨怼。
她侧过身,朝着武清言的位置轻轻喊了声:“武清言。”
武清言也侧过身子看她,一眼看到了聂荣儿好像平淡,又好像有些不满的神色,她立刻心领神会,起身睡去了聂荣儿身边。
“怎么了荣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藏不住的笑意,聂荣儿的亲近总是会让她开心的,不论什么时候。
“没什么……”聂荣儿顿了顿,又侧了回去,面朝着天花板。“我只是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样,裹得严严实实地睡在我身边,离我好远,明明同床共枕,也不知是在避讳些什么。”
武清言听出了她话中的怨气,只觉得开心:“荣儿这是在埋怨我,还是……在邀请我?”
她说得暧昧,清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意。聂荣儿没忍住联想了许多,稍有些羞涩:“大敌当前,你想什么呢。”
“不可以么?我以前答应过你,等一切都过去了就把自己交给你。如今我不一定能再回来,荣儿……是否已经嫌弃我?”
聂荣儿听着心疼,也有些羞涩:“你必须活着回来,你还欠我许多……”
“我知道的。”
“若不然,我永远恨你。”
武清言听着感慨,叹了口气,贴过去将聂荣儿搂在了怀里,左手搭着她的腰肢,右手自她的脖颈下穿过,蹭着她柔软温热的发丝。
“我也想,但我真的没有把握。秦任君武功盖世,但如果真能联合六大门的高手一起对付他,并非不能解决,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难的还在之后,解决了秦任君只是解决了我心头祸患之一,而武后,我母亲才是真正难以对付的那个。那个人深不可测,我虽掌十万兵马,名义还是为了李唐宗室而战,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几成胜算。”
“你竟然当真想起兵反她……可她是你的母亲,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么?”
“我不知道。”武清言叹气。“我十岁时进攻在她身边受教,权谋、心术、政治手腕乃至四书五经、圣人学说、百家之言皆是她亲自教我。可她待我严苛至极,从没有过一句温言软语,待我学有所成,年纪又大些了,她就让我去为她做事,几近残忍,滥杀无辜……我一直怀疑她有没有把我当做女儿过,怎么样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那些事。”
“可她为什么那样对你。秦任君待你严苛,逼你做坏事,尚且可以理解,毕竟你和他并无血脉相连,他只是想把你训练成杀人利器,可你母亲又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情。连你都说她极为难以对付,那你母亲自然应当是绝顶聪明之人,可她对你不好又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我常觉得她的举止另有深意,却不能参透。”
“你为何要同她敌对?”
“她做了太多残忍的事,说着是为了天下万民,将她觉得所有可能有威胁的人斩尽杀绝。她意欲夺权称帝,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扫清障碍,我不想再帮她。”
“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懂。”聂荣儿听着觉得头皮发麻:“她不是女子么,母仪天下还不够?”
“不,你不了解她。她不是寻常人,狠心而善谋,慎思而远视,刚毅果决,智绝天下,能谋常人而不敢谋,行常人而不敢行……只可惜,她野心太大。我并非觉得女子不能做皇帝才反对她,我只是知道她若称帝,以她的手腕和性格,必定屠便当世李唐宗室,杀尽天下反对之人。到时候士族官宦一并起来反对她,定是天下大乱,置万民于水火。”
“武后,当真这样厉害?”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我也无所谓了,与你说说她吧,虽然我大多也只是听说。我母亲初入宫廷时十四岁,那年她初出闺阁,才貌俱佳,先帝听闻后将她召进宫中,初封才人。有年,西域进贡一宝马名师子骢,性子极烈,宫中侍卫将士无一人可以驯服,使先帝不悦。她那时侍奉于先帝左右,说:‘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先帝对她的胆量和志气颇为赞赏,但并没有应允,事后反而对她更不加宠幸。”
“为何?”
“大约是先帝不爱她那样性子还要烈过烈马的女子吧。”
“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是,但也由此可见她志性不同常人。后来,她自感业寺回到宫中,受现在的皇帝宠爱,以至于想另立她为皇后。因为立后一事朝中乱了数年,竟从皇帝家事变成了朝堂争斗,大批前朝老臣和士族子弟失势乃至身死,武后披荆斩棘,在纷乱中甚至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踩着无数权臣的乌纱帽才得以正位中宫。
我听我母亲身边近臣提起过,当年皇帝召几位宰相议立后一事,当时的宰相褚遂良以头抢地,死谏皇帝,极力反对。皇帝和宰相议事,何其郑重的场合,可武后却大大方方坐在皇帝身后的幕帘之中听了全程。当她听见褚遂良说:‘若陛下不同意,请让臣复归乡野,做一穷苦农民’时,她气急,竟然从幕帘中掷出一个茶杯来,怒道:‘何不扑杀此獠?’”
聂荣儿听得愣了神:“朝臣议事,后宫怎能干预……她没有因此受罚或者被朝臣非议?”
“皇帝想借她之手清理朝中顽固的士族和老臣,自然不会罚她,反而奖赏有加。而且她那时正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又哪里怕别人非议。她此惊世骇俗之举反倒立威,让朝臣看清了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反对她当皇后的人反而渐渐少了。”
聂荣儿微微颦眉:“能谋常人而不敢谋,行常人而不敢行……看似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则全是算计。这样的人,要怎么才能赢得过。”
她有些害怕,望武清言怀里靠了靠:“如今你公然起兵反对她掌权,真的有胜算么。”
《新唐书·褚遂良传》:帝将立武昭仪,召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及遂良人。或谓无忌当先谏,遂良曰:“太尉,国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弃亲之讥。”又谓勣上所重,当进,曰:“不可。司空,国元勋,有不如意,使上有斥功臣之嫌。”曰:“吾奉遗诏,若不尽愚,无以下见先帝。”既入,帝曰:“罪莫大于绝嗣,皇后无子,今欲立昭仪,谓何?”遂良曰:“皇后本名家,奉事先帝。先帝疾,执陛下手语臣曰:‘我儿与妇今付卿!”且德音在陛下耳,可遽忘之?皇后无它过,不可废。”帝不悦。翌日,复言,对曰:“陛下必欲改立后者,请更择贵姓。昭仪昔事先帝,身接帷笫,今立之,奈天下耳目何?”帝羞默。遂良因致笏殿阶,叩头流血,曰:“还陛下此笏,丐归田里。”帝大怒,命引出。武氏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无忌曰:“遂良受顾命,有罪不加刑。”会李勣议异,武氏立,乃左迁遂良潭州都督。
《资治通鉴》:顼与武懿宗争赵州之功于太后前。顼魁岸辩口,懿宗短小伛偻,顼视懿宗,声气凌厉。太后由是不悦,曰:“顼在朕前,犹卑我诸武,况异时讵可倚邪!”他日,顼奏事,方援古引今,太后怒曰:“卿所言,朕饫闻之,无多言!太宗有马名师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乃止。
今天是好多历史小故事。研究这一段的时候真的觉得武皇太厉害了,不愧是千古第一女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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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温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