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阳春三月,京城里却天气骤冷,空中竟还飘起雪珠子,簌簌地落满京城,墙角一个小小的身影迎着风艰难行走。
陶鸢看着这满城风雪,不禁自嘲一笑。往年若遇上这反常之景,她们几个姐妹定要围炉赏雪,再吟几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雅句,因此还常被师傅批评说她的诗文是"不知饥寒"的娇娇儿写出来的。如今倒好,顶着朱雀街头的朔风,终是亲身体会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滋味。
实在太冷了,蓑衣下的身子颤抖地缩成一团。忽然街中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刺破雪夜,众人纷纷出了屋子,向官道围去。陶鸢以为是哪位富户人家在派发过冬的衣食,便也往前凑凑。
官道尽头,囚车的木轮碾着积雪吱呀作响。那囚笼中关着一对中年男女,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枷锁镣铐之下的囚衣上是深深的血痕。而前头那高头大马坐着的是陶鸢的曾经的未婚夫萧钰,那人依然眉眼深邃,面目冰冷。
陶鸢叹气,忆起从前。那时他是名震京师的少年将军,她是首辅捧在掌心的明珠。他总说漠北的风沙才是归宿,而她不过是金笼里豢养的雀儿,娇纵任性,不知疾苦。她明知他厌她,却仗着先皇御赐的婚约,死缠烂打,只盼他能多看她一眼。
自嘲一笑,如今竟已是云泥之别:他是御前红人,禁军统领;而她,是罪臣之女,蝼蚁不如。
忽然,人群里冲出一个女孩,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竟直直拦在萧钰马前,狠狠啐了一口。四下哗然,萧钰却神色不动,策马向前,竟是要生生踏过去!
那女孩却不怕死,厉声骂道:“萧狗!我家小姐待你一片真心,老爷夫人视你如己出,你却勾结宁国公那老贼,害我满门!”
囚笼里的妇人闻声一震,艰难睁眼,嘶声喊道:“红儿……快走……快走啊!”
可红儿充耳不闻,仍在破口大骂。
陶鸢听到那女孩和妇人的声音,顿时心头如钝刀割肉。那笼中之人竟然是她双亲,她以为他们都逃出去了!
前些日子,父亲突然从宫中折返,雇了马车就让家里人走,而当时她随师傅去城外拜访一位老先生,父亲派来的送信之人在学堂中左右等不到人。而父亲见家人已经收拾完毕,便让小红儿留下等陶鸢,其他人先离开。陶母心知道出事,但挂念女儿也想留下,被父亲派人强行押上了车。而等到陶鸢回去时,已经是一片废墟的陶府,官差还在不停地翻寻打砸,小红儿也不见了。
路边的小乞丐,告知了她经过,又好心向她指明了家人的方向。陶鸢顾念师傅身体不好,怕连累了他,于是就自己一人问路寻踪。
朝廷说父亲谋反,她是万万不信的。父亲每日都在文渊阁忙至宫中落锁还不回来,有时几个月都不见人,这样的人怎会是勾结旁人,举兵造反的贼人。如今却是有些了然,自己家破人亡竟是那萧钰所构陷。
陶鸢心中痛的发木,真恨不得将那人活剐了,但知家中只有自己,而这巡街之法应该就是为了激她现身。
马上之人似乎还嫌对他们的折磨不够,纵容着手下对红儿拳打脚踢。眼看红儿倒在雪地里,鲜红的血洇湿了雪地,声音逐渐低微。
陶鸢看得心中大痛,浑身发抖,从雪堆里挣扎起身。一抹泪,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冲出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忽地被人从后一把抱住,拖入暗巷。陶鸢一下子失了控,疯了一般踢打撕咬,那人手上鲜血淋漓,却仍不松手,只低喝一声:“得罪了!”随即一掌劈向她后颈——
眼前一黑,她终于软倒下去。
马蹄之下,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气息微弱如游丝。萧钰目光冷峻,扫视着四周攒动的人群,忽然瞥见一道蓑衣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迅速隐入巷中。
“你果然还在京城……”他嘴角微抿,露出一丝讥诮,随即挥手示意手下:“把罪奴押上囚车。不要让她死了。”说完,他已策马扬鞭,抛下众官差,径直朝那暗巷追去。
“哎!萧统领!”被撇下的差役愣在原地,扯着嗓子喊道,“您不是说要把犯人游街示众吗?怎么半道儿撂挑子啊?这人还押不押了?总不能又拖回去吧!”
城郊的一处茅草屋内,寒风顺着缝隙间钻入,却抵不过屋内融融暖意。西蜀运来的上等竹炭是御用的,没想到在这破茅草房里烧着。
一个姑娘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脸上、手上尽是冻疮,红肿一片。老妇人正用粗糙的手指为她涂抹冻疮膏,指腹擦过肌肤时,陶鸢微微瑟缩,似在梦中仍觉疼痛。
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青衫直裰的男子端着药碗,微跛着走进来。见少女在睡梦中仍下意识躲闪,他不由低笑一声。
“阿嬷,你先下去吧。”他放下药碗,洗净双手。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指尖薄而有力,只是执笔处生了薄茧。然而另一只手却触目惊心——赫然印着一圈深深的牙印,伤口尚未愈合,血肉模糊,看得人心惊。
阿嬷见他还要用热水泡手,忍不住劝道:“先生,伤口沾水易发炎,您本身身体就不好,万事都当心些…”
谢兰修只是淡淡一笑,未作回应。老妇人见状,只得收拾了女孩换下的衣物,摇头叹息着退了出去。
温水浸软了双手,他执起小刀,轻轻刮去指腹薄茧。随后坐回床前,指尖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少女冻伤处。见她眉间渐舒,不再躲闪,他低叹一声:“本想磨去你的娇气,教你做那搏风击雨的鹰,而非笼中金丝雀……可如今见你这般模样,又怕折了你的傲骨。”他顿了顿,叹气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爹!娘!红儿!"陶鸢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抬手一抹,指尖触到额间残留的膏脂,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她因悲愤交加,险些冲撞官道,幸被一位过客强行拦下。
这是何处?她环顾四周,茅屋虽简陋,却收拾得齐整。墙角炭盆里烧着西蜀竹炭,熟悉的烟火气让她鼻尖一酸。身上粗布衣裳虽旧,却浆洗得柔软服帖带着股皂荚香,也是小红儿的手艺。
忽然,父母身陷囹圄的画面刺进脑海,小红儿的哭喊犹在耳边。她赤脚跳下床榻就要往外冲,却在门槛处骤然顿住——青衫如竹的身影静立窗前。
"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