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夫妇握在一起的手冷汗涔涔,两人眼中闪烁着如出一辙的庆幸:此人连雪千色也敢招惹,定不是善茬。幸好当初在无涯岭没有伤了顾长风的性命!不然,不用雪千色出手,他就得剥下我俩的皮!
“我脸疼是小事,三公主不嫌累就好。”莫待说得一本正经,神色却不那么正经,“原本三公主要赏我的脸,我不好不接着。只是,好歹我也跟碧霄宫沾点边,我若挨打就折辱了凌玥上神的面子,不得已我只能出手接招。三公主善解人意,是能体谅我的无奈吧?”
“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真不知我大哥看中了你什么!就这张嘴么?”雪千色的手又到了莫待面前,速度比之前更快。她双手成拳,直奔莫待的胸口,却又在临近时化右手为掌,朝莫待的脸拂去。“看招!”
莫待用笛子拨开她的左手,原地转个圈便巧妙地躲开了她凌厉的攻势,随后洒出一把亮闪闪的东西,笑嘻嘻地道:“暗器有毒。”阳光照耀下,那东西闪烁着刺眼的光,像一双双顽皮捉狭的眼。雪千色被晃得眯了眯眼,本能地抬手遮挡。瞅准这个空档,阴魂夫妇铆足了劲,跃向茂密的草木深处,顷刻间就没了踪影。莫待绕到雪千色身畔,用笛子绕住她的裙带用力一拉,将她拉至胸前,俯身在她耳边柔声低语:“你好美!”说完松了裙带,离了她身后。
“登徒子!”雪千色恼得面红耳赤。她本欲继续攻击,却见莫待正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极为真诚,好像刚才那句话说的是他的肺腑之言。她犹豫了一瞬,回头不见阴魂夫妇,气得直顿足,“天杀的!”
莫待笑问:“怎么,三公主和那两人有仇?要不我帮忙把他俩抓回来?”
雪千色狠狠瞪了他一眼:“抓不抓是我的事,要你多管闲事!等到了琅寰山,看我怎么收拾你!”
莫待收起笛子,正色拱手:“三公主天生貌美,笑起来尤为迷人。在下一时忘情,说了实话,绝非有意轻薄,还请三公主见谅。若你心中有气,打我一顿就是,我绝不还手。”
雪千色哼道:“打了你不就等于扫了我大哥的颜面?我有那么不懂事?”
莫待放低姿态,连声附和:“三公主教训得是,我错了。”他指着清澈的小溪道,“这里的鱼特别好吃,我烤鱼的手艺也还不错。三公主可想尝尝?”
雪千色整理好裙带,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与鄙薄:“一点都不想!穷山恶水养出的臭鱼烂虾,有什么好吃的!”
莫待笑道:“也是。这里的鱼只能我这样的粗人用来果腹,根本不配上三公主的餐桌。”
“你知道就好!”雪千色没好气地道,“愣头愣脑的,傻透了!我问你,你怎么不去碧霄宫倒在这里晃荡?”
“我去魔界见一位朋友,顺便去看看谢家大公子的病。这件事我跟凌玥上神报备过了。”
“就算报备了,你也少跟魔界的人来往。他们与你终究不是一路人。明不明白?”
“原是很早以前就约定好的,不好做那言而无信的人。以后我会注意的。”
“你得时刻记着,你现在是碧霄宫的弟子,行事要多动脑子。敢让我大哥丢面子,我饶不了你!还有,不想我给你苦头吃,就别跟我大哥提今天的事!记住了?”雪千色皱眉掸了掸沾了尘的云锦绣鞋,消失在朗朗碧空下。
等四下风停草静了,谢轻云才从石头后出来,边走边揭鱼鳞:“那夫妻二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为何要出手相帮?是看不惯雪千色无端羞辱人,还是与他俩有旧?”
“阴魂的脾气比倔驴还驴。若非他自愿,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低头。不巧的是,他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得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来。”莫待取下谢轻云绑在头上的抹额,爱惜地抚平尾端的细褶。因为事发突然,他走得急,顾长风没来得及替他准备抹额,千挑万选才买了这么一条稍微看得过眼的。他见抹额一处沾了灰,又是吹又是擦,生怕弄不干净。
“你得罪了雪千色,就不怕她恶人先告状?雪凌玥相当宠爱这个妹妹。”
“多虑了。雪千色干的这些事上不得台面,她生怕雪凌玥知道了,千方百计瞒都来不及,哪会自找没趣。即便她说了也无妨,你认为雪凌玥是信她这个嚣张跋扈,劣迹斑斑,恶名在外的妹妹,还是会信我这个出身贫寒,不惹是非,口碑尚好的江湖新秀?雪凌玥信,雪凌寒也不会信。只要他们兄弟俩有一个人不信我会调戏雪千色,我就没有危险。”
谢轻云定定地看着莫待,心里涌起阵阵暖意:“干什么跟我说得这么明白?”
莫待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点冷笑:“觉得我工于心计,怕我杀你灭口?”
“不是!我想说的是,你把自己的谋划说得这么明白,就不怕我背叛你么?”
“你会背叛我么?”
“这个……还真不好说。谁也不能对未来担保,我也无法承诺未知之事。你只需记住一点,我从不曾有伤你之心。倘若将来我做出背叛你的事情,那也绝非我所愿。”
“背叛就是背叛,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那都是伤害。”莫待看了看谢轻云严肃得有点阴沉的脸,噗地笑了,“行了,别绷着了一张脸了,我相信你不会。”
“凭什么信?”谢轻云不解地道,“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我与你也没有像长风与你那样的深厚情谊。”
“那你信我么?”
“信!当然信!”
“你又凭什么?”
“眼缘和直觉。”谢轻云笑道,“很奇怪,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值得我信任。”
“那不就结了?”莫待指着鳞片斑驳的鱼道,“要灵犀么?不必这么费劲。”
谢轻云将鱼扔回河里:“说说看,之前你为何大张旗鼓地把灵犀给别人看?”
“因为我要借他们的嘴把灵犀重现的消息散播出去,同时还要让三界的人都知道,灵犀的主人是谁。以后,但凡有人想打灵犀的主意,都得先掂量掂量合不合适。毕竟,杀人越货的名声不是那么好背的。这样,我和灵犀就安全了许多。”
“有道理。只是灵犀原本就是雪庆霄之物,仙界绝不会允许它在一个江湖流浪客手里待太久,估计等你到了琅寰山就会有人上门讨要。”
“这个我早就料到了。”莫待很是无所谓地道,“想要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得看本公子心情,硬抢是不可能的。”
“雪庆霄还算通情达理,他应该不会乱来。”
“他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莫待目光深沉,“有人比他更想要灵犀。”
“倘若不幸言中,那人要硬抢,你准备怎么办?她权势滔天,硬碰硬你吃亏。”
“你看我像吃亏的人么?”莫待笑道,“别担心,在她抢之前我会替灵犀寻个好去处。”
“那就好。”谢轻云总算放心了,“夜月说那晚他在街上看见你与人同游,那个女人像是方清歌?”
莫待有点意外:“夜月怎么会认得方清歌?他才多大?”
“听夜月说,几年前方清歌曾上九凤山拜见老凤凰,那天他刚好在。”
“难怪。他没看错,那人就是方清歌。她来凤梧城一是为了美食,二是为了摸这批仙门新秀的底,当然也包括我。”
“应该说特别是你。我不奇怪她来摸底,可要说她是为美食而来,我无法相信。”
“她爱美食是真的,她爱这人间热腾腾的烟火气也是真的,这两点倒不必怀疑。”莫待的嘴角多了点嘲讽,“也正因为爱这烟火气,她才想将人间界据为己有。这个理由看似不可思议,实际非常符合她的性格。我不想这么快就与她面对面杠上,所以选择了装糊涂。”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凤梧城?别说是为了摘星,我知道你志不在此。”
“这个问题你想问很久了吧?是怕我拖累你还是怕我作祟害人?”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需要帮忙时我肯定不会跟你客气。”顿了顿,莫待又道,“我的原因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知道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谢轻云素来没有打探别人**的习惯,闻言便打消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他蹚到水深的地方,让心中的疑惑随水东流。不问,是他知道问了也未必会得到真实的答案。疑惑,是因为莫待的行为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而疑惑的背后,则是他深掩不说的担忧:你来自何方?背负着怎样的命运?你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这样心思诡谲,步步为营?你那双鬼神难测翻云覆雨的手,又将把三界众生引向何处?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也在你的算计中?
“在想什么?这么认真。”莫待问。
“在想你,想你为什么这样聪明。”
莫待淡淡一笑:“你直接说我精于算计我更容易接受。”
谢轻云不知该如何接话,也笑了一笑,将话题丢了开去。
莫待背着光,朝着边城的方向逆风而立。太阳照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像照着一株叶落殆尽、萧疏枯瘦的老树,孤独而苍凉。他沿着河道,跟随着谢轻云的步伐走向边城,一步一步,落地无声。
再往下走,就到了双极河。河面很宽,水流却缓,像是垂垂老者,用年迈力衰的腿脚一点点巡视自己的国度。河流随着平坦的地势安静地流淌,偶有起落却无大波大浪。走到水流最缓水最深的地方,也就走到了边城。
严格来讲,边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两座。它被双极河从中一分为二,一半归魔界,一半属人间。谢青梧接任魔君时,正值多事之秋,天灾**不断,粮食连年歉收,秩序崩坏,内忧外患。魔界人人自危,削尖了脑袋想入人籍,从此长住人间。奈何人间的这半不止有坚固的工事为盾,还有重兵把守,普通人无法进入。后来,谢轻晗君临魔界,革除弊政,发展民生。前后不到十年的光景,魔界政通人和,民康物阜,万民归心,再也无人越界。因为比起入人籍,提高地位,人们更看重谁能给他们平安富足的生活。再后来,不时有人跨过双极河,自愿入了魔籍。谢轻晗从不另眼相看,将他们分散安顿在条件好的地方,同等享有魔界原住民的权利。谢青梧不理解他为何要花那么多精力在这些人身上。他说,若有一天魔界和人间开战,这批人将成为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们吃尽了萧尧的苦,会格外珍惜我给的甜,他们会为了这份甜拼死杀敌。谢青梧又问,为何不集中管理?他答:分散更利于同化与融合。只要认可了我的统治,这些人会现身说法,告诉我们的子民及那些想要加入魔界的人,这世上没有净土乐园,他们所拥有的安宁与幸福,是有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地替他们挡去了黑暗与风霜。至此,谢青梧彻底放下心来,成天不是找老友喝酒就是陪顾夕漫整理花园,做了个万事不操心的逍遥神仙。
时移世易。如今双极河没了工事,也没了兵士镇守,倒多了几座雕刻着简单又不失美观的花纹,宽敞结实的石桥。这桥是如何一夜之间从无到有,至今众说纷纭没个定论。有人说,是萧尧请了仙门帮忙建成,为的是减少人口,疏散难民;也有人说,是谢轻晗菩萨心肠,看不过饿殍遍野的惨景,暗施援手;还有人说,神仙慈悲,不忍黎民百姓生活在水火中,故而给了一条活路……无论哪种说法,这些桥在世人心中都有着非凡的意义,神圣不容玷污。于是,原本无名的桥便被叫做了浮屠桥。
桥出现之初,谢青梧很是担忧,怕突然间涌入大量灾民,造成魔界的混乱与负担。谢轻晗却说,如果真有人跋山涉水,餐风饮雪,不畏艰险来投奔,那他们必定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超越常人的胆识,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我求之不得,又何来担忧?
正如他所言,活着来到这里的人,后来几乎都加入了魔界的军队,有的官至军长,统领数万将士。最不济的也是一村之首,辖一方土地,管百姓生计。
河的这边,昭阳国的土地上住的都是往上数三代是宗亲血脉,往下数三代有亲戚关系的庄户农家和小商小贩。这个时辰,灯火已点亮。家家户户的灶膛里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将荤的素的菜肴烹出诱人的香味,准备慰劳整日操劳的身体。对岸的商铺大多打了烊,将热闹留给了客栈。
谢轻云的屁股还没挨上板凳,春日客栈的伙计就拎着茶壶迎了上来,老远就在叫:“三公子?真是您!可算把您盼回来了!小的想死您了!”他边说边拽下肩上的抹布将干净的桌椅又擦了几遍,开心得像迎接久别归家的亲人。
“臭小子!你那是想我么?你是想我口袋里的银子了吧?”
“您那点碎银子也值得我惦记?”伙计笑着送来一壶茶水,“老规矩,赠送的。”
“今儿不喝免费的,来一壶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也是。”
伙计一边殷勤应着,一边小心打量莫待:“这位公子面生,是远客?”
“不是客,是我的朋友。”谢轻云笑着打岔,“我饿得慌。你快去拿些饭菜来,等我吃饱喝足了再跟你闲话。”
伙计欢快地应下他的话,又赶着招呼刚进门的客人去了。莫待见他忙而有序,热情周到还不招人烦,不由多看了两眼:“长风上次说他手下的人手不够用。我看这个就挺好,回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凤来客栈做事。”
谢轻云扶额轻叹:“我可真是服了你了!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想给长风。”
莫待振振有辞地道:“这不就跟你看见什么灵丹妙药都想给你大哥一样?”
“这话我没法反驳。行,我不吃醋了。”谢轻云笑得疏朗,“晚上你安心休息,不会有人打扰。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天慕山。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好好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