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云的耳力极佳,又离得较近,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寂寥,禁不住黯然神伤:得你倾心相待,长风何其幸!他不敢多想,转身加入了夜月灿发起的行酒令,大口大口地喝酒,只想以醉解愁。
众人猜拳行令,直喝到凤梧城的灯光都暗了,才相继离去。莫待让顾长风先下山,自己稍后就到。顾长风深知他热闹散尽后的习惯,跟在众人身后迅速离开。
真清静啊!只有风在林间穿行和虫子聊天说梦话的声音。这无人打扰的静谧,是如此令人心醉!
莫待闭了眼,张开双臂,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飞身跃下高耸的山石,做一只乘风飞翔的鸟儿。他静静地站着,听水声,听风吟,听虫鸣,听万物的呢喃……听得如痴如醉。
隐约间,一缕柔如溪流的琴音悠然飘至耳畔,和着莫待脑海中的声音谱成一曲水乳交融的天籁之音。是谁?竟敢来打扰我的独享时光!是他……莫待站直身,眯了眼看天:“凌寒上仙好雅兴。”
雪凌寒身披月光,手捧瑶琴,停落在不远处:“君莫待,美景难再;韶华似水,莫负流年。如此良辰美景,可否请公子与我合奏一曲?”
“不想。”莫待一口回绝,丝毫不觉得不妥,“困。”
“来之前我去跟大哥求了药,可保谢轻尘一年无虞。”
“当真?”莫待立马伸出手去,“那你先把药给我。”
雪凌寒拿出药,连连叹气:“你竟然担心我会赖账!”
“拿到手的东西才算我的。”莫待收好药,取下长笛,“你起头,我合。”
雪凌寒盘腿坐下,拨弄出一段柔美的琴声。片刻后,随着莫待手指的起起伏伏,清亮悠长的笛音回荡在山林间。一琴一笛,一个柔婉,一个清扬,各有风骨,又互为依托。柔婉的,像多情的少女,绵绵相思诉不尽,红颜枯骨盼郎归;清扬的,似不羁的少年,热血孤胆走天涯,不到白头誓不回……到底是情丝难断,情关难闯,情债难偿,抵不过那柔肠百结的温柔痴缠,笛声丢弃了坚硬盔甲,化作一缕绕指的柔音,融入到春水般的琴声中,终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了。
一曲毕,两人都不说话。雪凌寒望着莫待白衣翩翩的背影和他头上的锁魂簪,百感交集。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没出口,他怕一开口就叫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这一刻,他惟愿自己是在做梦,一梦万世,永不醒来!这样,他便能生生世世都与他在一起了!
莫待亦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只想就这样离开,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相见。他心里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奈与悲凉,眼里泛起了泪光。失魂的人啊!请允许我放肆一回,尽情贪恋今夜这短暂的安宁与心喜吧!这么祈愿的时候,他蓦地想起了谢轻云,心底滑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却叫他心软到心酸的情绪来。
雪凌寒按着胸口,柔声问:“我说你……你又在想什么?”
莫待望着一株粗壮高大的树道:“我想去那上面看风景。”
雪凌寒立刻伸出手去:“我带你上去。”
莫待轻轻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偏要!”雪凌寒根本不给莫待躲避的机会,揽着他的腰飞上树顶,“站稳了,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
“谁要你救?”莫待皱了眉,想将自己从雪凌寒的臂弯中解放出来。“放手。”
“就不放!”雪凌寒侧脸看他,笑容如烟花般绚烂。“我怕我摔下去。”
莫待似乎被他的笑容蛊惑,愣了愣才回神,嘟囔道:“见人就笑。妖孽!”
雪凌寒朗声大笑:“又怎样?我又没祸害谁。莫公子该不会对我刀剑相向?”
莫待低了头,闷闷地不说话。雪凌寒也不言语,就那么含笑而立。过了片刻,莫待抬起头来,洁白的脸上隐隐透着不安:“为什么对我好?”
雪凌寒慢慢松开手,目光深邃:“你很像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答应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可是,我还是与他走散了。我找了他很多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茫茫人海,不知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你拿我当替身?”莫待松了口气,笑了,“我居然这么好运气,真该去赌两把。”
“生气了?”雪凌寒盯着他额上的飞花令问,“我能理解你为何生气。”
“为何要气?如果只是因为我和某个人很像,便能得到诸多好处与实惠,我会祈祷这张脸可以千变万化。那我岂不是发大财了?”莫待的眼睛特别亮,仿佛已看见无数的金银财宝堆在面前,“你是不是特别愧疚?是?是的话就要对我更好些才行。”
“依你。一个月后,咱俩在这里碰面,我带你去碧霄宫。不见不散。”
我不需要人带路,这算不上对我好。我需要钱,多给钱才叫对我好。懂不懂?莫待腹诽了一回,指着已偏西的月亮道:“投桃报李,我摘月亮给你。”
“摘月亮?月亮在天上,要如何摘?”
“摊开手。”莫待将自己的手覆在雪凌寒的手上,凝神运功,化气成水。很快,雪凌寒的掌心多出了一汪浅水,月亮倒映其中,明亮美丽。“送给你。”
“好美!”雪凌寒拿出一个白玉瓶,将水装进去。“从此,我也有我的月亮了。”
莫待笑得像个孩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的月亮不是一直在心里么?”
“是……是的。”雪凌寒费力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心想:妖孽的不止我一人。“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莫待长腿一伸,稳稳落在地上。“回见。”
雪凌寒没有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长长一声叹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对我坦露心迹?他捂着胸口,感受心脏强劲而规律的搏动。这千丝万缕的情绪,又该如何对你表达?闭上眼,他像莫待一样听风与虫的唧唧低语,听山与水的夜半情话,听来自心灵深处的重重叩问……听得累了,他化作一道浅青色的光,隐没在暗沉的夜色里。
碧霄宫外,雪凌玥正在观星象,见有青光朝这边而来,忙吩咐子舜准备茶点。子舜刚将茶奉上,那青光就到了面前。“这个时辰来找我,是有要紧事还是来谢我将那孩子收入门下,从此可与你朝夕相见?”
雪凌寒与他并肩而立,抿嘴道:“你是我大哥。”
雪凌玥笑道:“是啊!正因为我是你大哥,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没有!”雪凌寒又恢复了那张冷淡的厌世脸,开始说正事。“谢轻晗中途离席,忆安派人跟踪却无功而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十年光景,谢轻晗就将魔界壮大至此,他的智慧非常人可比,想跟踪他绝非易事。在搞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前咱们先耐心等待。有时候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你不怕事发突然,措手不及么?”
“怕也没用啊!总得等事情出来了才能着手处理。防范于未然这种说法,只对已知的潜在危险有用。对未知的危险而言,没有可预防的措施。咱们只能做好该做的,兵来将挡。”
“我会留意他的动向。一旦发现他有异动,第一时间通知你。”
“素来不爱管这些事的人,居然主动帮我?有蹊跷。”雪凌玥打量着雪凌寒,很快就确定了一件事,“你今天心情很好。”
“我每天的心情都很好。”雪凌寒的嘴角有了笑意,“是你们乱想,误会我。”
雪凌玥笑了:“跟我撒谎嘴不疼?你是我带大的,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
雪凌寒抢过茶,一饮而尽:“既然清楚,为何还问?”一股如兰似菊、隐含药香的清苦之气从他身上飘散开来,丝丝缕缕,经久不散。
雪凌玥颇为惊讶:“你不会转性了吧?居然用香料?”
“怎么可能?你是知道我的,从不用香。”雪凌寒想了想,翻腕亮出那个描画着两朵绿梅的白玉瓶。果然,香气变浓了。“他用内力化气成水,送给我观月的。”
“好奇异的香气!”雪凌玥打开瓶子闻了闻,笑了。“我看你是高兴的忘乎所以了,连内力化出的普通水滴和他的生命水都分不清了。你当真没闻出来这和他生命水的香气一模一样?”
雪凌寒没好意思说就算隔了十万八千里,莫待身上那股清苦淡雅的香气也总是萦绕在他的鼻端,更别说两人待在一起时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没发现那水有所不同。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温声问道:“可有不妥?”
“没有不妥。生命水只有绝顶高手才能炼化,是他的精血,极为珍贵。他肯送你,说明他心里有你。”雪凌玥看看那白玉瓶,又笑了,“这绿梅净玉瓶装东西万年不变,倒契合你对他的心意。”
一树繁花后,雪庆霄含笑看着两个儿子,志得意满。他爱他们,爱的含蓄而深沉。因为这份爱,他听从安排,南征北战,一年到头也难得休息几天;也因为这份爱,他偶尔会感到失落遗憾。“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雪凌寒忙将白玉瓶收于怀中,拱手道:“父皇。”
雪凌玥笑道:“阿凌跟我聊摘星大会上的趣事呢,父皇可有兴趣听?”
“当然有兴趣,正好我闲着。”雪庆霄笑道:“听说灵犀出现了?何人所持?”
“莫待,一个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雪凌寒面无表情地答道,“大哥,你与父皇聊吧。星辰殿还有事情要安排,就不陪你们了。”说完就不见了踪影。
雪庆霄叹道:“他跟你亲近,对你母后和妹妹也很好,就是格外排斥我。”
雪凌玥忙道:“阿凌天性如此,并不是只对您才这样。父皇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是我儿子,我怎会与他计较?不过是看他与你有说有笑,心生羡慕罢了。”雪庆霄不愿再继续这个糟心的话题,便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这次平乱有功,你母后必定会好好嘉奖你。趁现在闲暇,你可以想想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很想要的东西。能多点时间陪南雅和孩子,我就很满足了。”沉默一瞬,雪凌玥轻声道,“如果父皇能说动母后论功行赏,封赏那些死伤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眷,儿子会很高兴。”
“我尽力。”雪庆霄神色沉郁,似乎胸中压抑着难以疏解的怒气,“月灵山是你的封地,你母后始终盯得紧,切莫将你收拢的旧部安置在那里,更不要有别的动作。如果地方不够住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您能有什么办法?母后盯您更紧,不是么?雪凌玥不愿父亲因自己而烦心,笑道:“父皇安心,碧霄宫迟早会搬去月灵山,自己当家做主。”
雪庆霄瞳孔微缩:“这么有信心?你已经有计划了?”
“父皇是知道的,此事无论我如何计划都没用,因为我有‘人质’在母后手里。我能做的就是为后来者铺路。”
“后来者?你指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雪凌玥笑得神秘又自得,“我啊,就快找到破局之法了。”
“事成于密败于泄。父皇就不多问了。父皇相信你能做到!”话一出口,雪庆霄心中多了些对未来的期待,腰背都挺得直了,“灵犀重现江湖,你怎么看?”
“灵犀原本是父皇的随身物品,多年前被盗,乃琅寰山之耻。如今有人拿着它招摇过市,而且这个人还与阿凌是旧识,这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雪凌玥想起莫待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自己初见他时从他身上嗅到的那一丝隐藏的极深的独属于冥界的鬼气,兴奋地搓手:我到底是捡到宝了还是惹上了大魔头?好想快点知道!“所以,我将他收入了碧霄宫,让他打理博雅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想搞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阿凌与莫待有旧?雪庆霄眼皮一跳:“此人身份未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博雅斋又多绝世典籍,你要格外留心。”顿了顿,又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阿凌的生辰,他可有想要的礼物?”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等有时间了我问问他,问出来了便告诉父皇。”雪凌玥想了想又说,“父皇,如果您想缓和与阿凌的关系,不妨对莫待友善一点。阿凌与莫待很谈得来。”
“我不会故意刁难他,但我也没有向他示好的机会。”雪庆霄揉着胀痛的眉心,苦笑道,“我忙得连跟你们兄妹吃顿饭的时间都靠挤,哪有闲心去管旁人。”
父子俩又聊了几句,雪庆霄便离了碧霄宫。他一边走一边想心事,一路来到问情崖。他来过这里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问情崖上,一块硕大无比的青黑色石头静默地矗立着,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两个名字一组,中间隐约可见有红线相连。雪庆霄在新出现的人名里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到刻在心上的那个名字,不由五味杂陈。高兴么?有一点。更多的是心酸与心痛。这么多年,我借着征战之机找遍三界,也没有你半点音讯。朝烟,你到底在哪里?你是预备躲我一辈子么?那个拿着灵犀的孩子是你的么?我好想马上见到他,问问你的现状。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我有我的难处,我有我要守护的东西……终究,是我亏欠了你!
万物归寂,星河浩瀚,牵牛织女星若隐若现。碧波荡漾的水池中,睡莲早已入梦,只留一池暧昧的香气熏染尚未安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