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殇

樱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时,那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少女穿着月白色的和服,长发被黑色的蝴蝶结束起,站在那棵逾百年的老樱树下。

风卷起她的衣袂,连同漫天落英一起,把空气染成纯的白。

“宿傩君,”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泉水,尾音拖着轻快的调子,“你过来呀,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他迈开脚步,脚踩在花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距离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像被春风不小心点上去的墨。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衣袖的瞬间,少女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似被晨雾稀释的颜料。

“等等——”他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粉白的落樱。

少女的轮廓在樱花雨中彻底消散,最后留在耳边的,只有一句模糊的、带着笑意的呼唤。

两面宿傩猛地睁开眼。

窗纸外天空泛着鱼肚白,光从挤进来,投下细长的影子。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得胸腔发疼。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木纹看了片刻,才迟钝地意识到——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可那樱花的香气,少女的声音,还有指尖残留的虚无触感,都真实得不像假的。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还攒着一种说不清的怅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

“睡得好吗?”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像被晨露打湿的棉线。门被拉开一条缝,母亲的身影逆着廊下的灯光,看不清表情。

两面宿傩扯了扯嘴角,声音还有些发紧:“不好。”

“又做噩梦了?”母亲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温热的麦茶。她把茶碗放在他枕边的矮几上。

他没回答,只是掀开被子坐起身。

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些少年人的模样,眉眼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峭,唯独那四只眼睛,猩红的,似血,偶尔抬眼时,会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执拗。

母亲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揉,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多大的人了,还像只小猫。”她笑着摇摇头,转身去收拾他掀开的被子。

被上的纹样,是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摸上去软乎乎的。

可两面宿傩睡觉总不安分,好好的被子被他踹得乱七八糟,边角都卷了起来。

母亲弯腰整理时,腰间的黑色蝴蝶结轻轻晃动,绸缎的光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涟漪。

她突然停下手,回头看他,嘴角微微抽搐:“你就不能帮为母把被子叠了吗?”

两面宿傩正赤着脚往床沿挪,闻言头也不回:“才不要。”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刻意的顽劣。母亲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叠着被子,嘴里念叨着:“等你再大些,总不能还让别人替你收拾……”

“母亲会一直替我收拾。”他打断她,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母亲叠被子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两面宿傩跳到地上,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走到母亲身后,盯着她腰间的蝴蝶结看。那蝴蝶结系得周正,两个翅膀挺括地立着,像只停在腰间的黑蝴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也系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蝴蝶结,是母亲亲手为他系的,可不知怎么,总是塌塌的,像只没睡醒的蝴蝶。

他和母亲穿的衣服是同一个样式的,都是纯白色的宽大的和服。

母亲说,这样别人远远看去,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只是母亲总怕他冷,在他的领口额外加了一圈黑色的围脖,衬得他的脸愈发白净。

“母亲,”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我的蝴蝶结总是很塌。”

母亲转过身,蹲下来平视着他。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细细的纹路。

“没关系,”她伸手,指尖轻轻抚过他腰间的蝴蝶结,动作温柔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母亲在,我可以帮你系。”

她的指尖带着点麦茶的暖意,触到他的皮肤时,两面宿傩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却没躲开。

“您不是说……”他顿了顿,想起昨晚母亲说的话。昨晚母亲讲平安京的故事,讲到兴起时,母亲忽然摸着他的头说:“樱花会落,河水会流,没什么能一直陪着谁。”

那时他没懂,只觉得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

母亲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还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次他没躲。

“那我就不去死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湖上,“我会一直陪着你,帮你系蝴蝶结,好不好?”

两面宿傩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哦……”

他其实不太懂“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村里的阿婆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再也不会回来。

可母亲说她不会死,那她就一定不会死。

母亲从来没骗过他。

母亲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如果某天我走了——”

“你不会走。”他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点急,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底却掠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我是说如果,”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去平安京西方。那里有个小村庄,会有人接纳你。”

“我不去。”两面宿傩皱起眉,“我要跟着母亲。”

“听话。”母亲没再解释,只是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她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两面宿傩愣了一下,下巴磕在母亲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她颈间的发丝蹭过脸颊,有点痒。

“怎么了,”他不太习惯这样亲昵的姿势,挣扎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这样抱我。”

“让母亲好好抱抱,好么?”母亲的声音闷闷的,从胸腔传过来,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以后,恐怕抱不到了。”

两面宿傩的动作停住了。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嵌进骨血里。

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种奇怪的气息,不是艾草香,也不是樱花的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心慌的味道。

“好了好了,我要下来。”他推了推母亲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不自在。

母亲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松开手。她蹲下身,仔细地帮他理了理衣襟,又把他塌掉的蝴蝶结重新系好。

这次系得格外用心,两个翅膀挺挺的,像真的要飞起来一样。

“我的小堕天。”

她看着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梦呓。

他只是觉得母亲今天很奇怪,一会儿说会死,一会儿说不会死,一会儿又抱着他不肯撒手。真是个奇怪的大人。

天光大亮时,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扫地的声音。

两面宿傩推开门,看见母亲正拿着竹扫帚清扫庭院。

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碎发贴在额角,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阳光穿过院墙上的藤蔓,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腰间的黑色蝴蝶结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走到廊下,站在柱子旁看她。母亲扫地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那些落在地上的枯叶。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白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香气清冽,混着泥土的腥气,是属于清晨的味道。

“母亲,”他忽然开口,“今天要去河边摸鱼吗?”

母亲回过头,笑着点头:“等我扫完地就去。”

“那我去拿渔网。”他转身要跑,却被母亲叫住。

“慢点跑,别摔着。”

“知道了。”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的轻快。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直起身,抬手按了按腰侧,那里不知何时已经隐隐作痛。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缠在她的脚边,像在无声地挽留。

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蝴蝶结,轻轻叹了口气。

上灯时分,屋子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把母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母亲正在缝补两面宿傩磨破的袖口,他则坐在一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

“母亲,今天的鱼真小。”他嘟囔着,把树枝往地上戳了戳。

“明天去上游看看,说不定能摸到更大的。”母亲手里的针线穿梭着,银线在布面上留下细密的针脚。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窗外。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把整个村子都泡在里面,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像浮在墨里的星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像是什么东西在草丛里钻,又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鞋底蹭过泥土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点点顺着门缝往屋里钻。

母亲手里的针线猛地顿住了。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只是飞快地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门边,手指轻轻按在门闩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两面宿傩也安静下来,握着树枝的手紧了紧。他能感觉到母亲身上的气息变了,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浪。

“母亲?”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颤。

“别说话。”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人低声交谈的话语,虽然听不清内容,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戾气。

母亲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回头看了两面宿傩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悲伤。

“砰!”

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在了院门上。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母亲的脸色彻底变了。她几步冲到床边,猛地掀开床板下的暗格——那是他们平时藏粮食的地方,足够一个孩子蜷缩在里面。“快进去!”她的声音带着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听到了吗?”

“母亲,他们是谁?”两面宿傩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扶住床沿才站稳。

“别问!快进去!”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用力将两面宿傩往暗格里塞,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记住母亲的话,去平安京西方,一定要去……”

“我不!”两面宿傩挣扎着,他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

“听话!”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算母亲求你了,进去,求你了……”

她的声音那么无助,像被暴雨打湿的蝴蝶,再也飞不起来。两面宿傩愣住了,他从没见过母亲哭,更没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在他怔忪的瞬间,母亲用力将他推进了暗格,然后“砰”地一声合上了床板。

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带着谷物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发疼。他想推开床板,却被母亲从外面按住了。

紧接着,是门被踹开的巨响,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粗暴的喝骂声,一起冲进了屋里。

“在这里!”

“找到了!”

“老大,你看这娘们儿,长得不错啊……”

污言秽语像毒蛇一样钻进暗格里,两面宿傩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透过床板的缝隙往外看,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穿着黑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母亲被他们围在中间。她的手紧紧攥着拳头,腰间的黑色蝴蝶结不知何时歪斜。

“你们是谁?”母亲的声音很冷,即使在这样的境地,也没带一丝怯懦。

“谁?”带头的男人笑了起来,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我们是来讨债的。你男人欠我们的,总得有人还。”

“我没有男人,他已经把我休了!”

“那就你还!”男人说着,猛地伸手抓住了母亲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倒在床。母亲痛呼一声,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很快就被其他几个人按住了。

两面宿傩在暗格里看得浑身发抖。他看到那个男人撕扯着母亲的衣服,看到母亲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放开我”,看到其他的人在一旁起哄、大笑。他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母亲很痛苦,很不愿意。

“母亲……”他想喊,却死死捂住了嘴。

他只能看着。

看着母亲的反抗越来越弱,看着她的衣服被撕碎,露出的皮肤上渐渐浮现出青紫的伤痕。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看着他腰间的刀鞘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把那张脸记在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起哄声渐渐停了。母亲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断了线的木偶。

那个男人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老大,这娘们儿性子够烈,就是不经玩。”旁边有人笑着说。

“没用的东西。”男人啐了一口,眼神落在母亲身上,突然变得狠厉,“留着也是个麻烦,处理掉。”

两面宿傩的心猛地一缩。

他看到有人举起了刀,看到寒光一闪,听到母亲闷哼一声,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脚踩鲜血,带着漠然的笑。

血腥味慢慢弥漫开来,混着屋里污浊的气息,钻进暗格里,刺得他喉咙发紧。

那个人突然走了过来,打开床板。

“藏着个小屁孩。”

他没有杀了他,因为他觉得他造不成威胁。

“走了。”

“晦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随意地敞着,外面的夜色像张着嘴的野兽,吞噬了那些人的身影。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血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

他在暗格里待了很久,直到确认那些人真的走了,才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床板,爬了出来。

月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落在母亲身上。她浑身都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身下的被褥被血浸得发黑。

她的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腰间的黑色蝴蝶结歪歪扭扭地挂着,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两面宿傩走过去,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

冰冷的。

他知道,母亲死了。

早知道……早知道刚才就多让她抱一会儿了。

他伸出手,笨拙地想去把母亲腰间歪斜的蝴蝶结系好,像她平时为他做的那样。可手指抖得太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系好。

夜风从门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吹得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

傩傩宝宝是爱妈妈的[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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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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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梦未散尽痴言
连载中枫汐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