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沃万没有料到弟弟竟如此离经叛道,不禁胸中气闷,面带怒色喝道:“谢灏跪下受审。”谢灏顺从地向兄长座前跪了。虽颇怀怒,他仍是不肯相信晓事明理的弟弟会行恁般事情,问道:“你忽地这样……是受甚么人唆诱么?”谢灏低了头,答道:“弟己心不正,何敢旁诬。”谢沃冷笑道:“倒是个有操守的,不敢小看了你。”谢灏忙道:“阿兄,弟自知是小人行径,阿兄又何必再说这话来讽刺我;弟知错了。”他道:“只是知错又如何?虽则知错,过而不改,又何益焉!”谢灏无言以应。
他长谢灏十岁,谢灏自幼受他教养,兄弟友爱非常;这时候俯视弟弟,不免回想当初,心一时软了,道:“事已至此,你待如何?”谢灏道:“弟原想的是回家里时就做做居士的样子,瞒了爷娘兄嫂便是;如今阿兄虽晓得了,却万望阿兄毋要告与大人——爷娘年事渐高,再禁不起我这不肖子胡闹了。”他无奈摇头道:“唉,十一郎呀十一郎,想爷娘真是将你娇养坏了,若是对你严厉些,或也不至于今日。”谢灏道:“只是情爱心动,人不能自止,若自小严规谨教,也未必有一朝不似今日。”谢沃没忍住露了笑意:“说你你还顶嘴;若还那般,看不打你个皮开肉绽。”谢灏知长兄这已然是宽纵他了,也笑道:“阿兄最是疼我,必向大人求情的。”
谢沃教他起来,又问道:“为你藏掩也可,我须知你所倾慕的是哪位、哪位郎君,是正经人家不是?”虽是体谅弟弟,到底觉着这事别扭。谢灏想起那人形容,不禁莞尔:“自是君子。”谢沃见他沉迷模样,暗自叹息,又将其往来朋友在脑中过了一遍,忽地想到甚么,皱眉道:“你说实话,这人是不是沈严真?”谢灏惊得抬起脸来,复又低下去,点了点头;他便惋惜道:“好端端的两个人物,何至作得这等障业①……”他不欲再留,起身要去,谢灏便送他;他却忽然回身,吞吐半晌,嘱咐道:“你两个于衾枕之间,若是、若是亲昵狎亵,多小心些,莫教人捉了把柄。”谢灏双脸便猛地通红,嗫嚅道:“我爱敬于他,不敢妄求狎息②。”这等私密事本就不便开口,听他这样说,谢沃便颔首走了。
待到三日上,谢家大人准允谢灏自归别院,道是省着见了心烦:既管教不了,还不如自己清净清净。这其间自然少不得谢沃说情,故而临离家时,谢灏特地拜谢了兄长;谢沃并未提及那日密谈,只草草寒暄了几句,教他勤于公事云云,便放他去了。
却说沈元鹤,那日谢灏原说来访,他虽以为甚么“贵重物”“焚香沐浴”等语不过是顽笑话,翌日却还是仔细栉沐一番,修整了仪容;且厅前坐了一晌,又觉不足,回房取了一顶玉冠来戴上,这才自觉满意妥当。却不意同书来报,道是谢灏教家中大人留住了,今日不得来;他但笑着说自应多在父母身前尽孝,然而同书回信儿去了以后,心底还是不由得好一阵寂寞。
这一日正在房中读书,庭中春光撩人,他只觉恹恹,忽听有足音由远及近:他分辨得出,这原是谢灏来了!他便欢喜,不禁起身欲出来迎,谢灏也正往里头进,二人险些相撞。谢灏笑道:“前日失约,今来请罪,严真罚我罢。”元鹤笑道:“你都不打了赤膊背束荆条来,可教我怎么罚你?”他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了。”元鹤谑道:“我瞧是心不诚;以为我不会真罚你么?”他笑道:“我素来明白严真最是心软的人,心里头可舍不得呢!”
元鹤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微微侧开眼去,这才望见他手里捉了一只活雁;他心里大抵知道谢灏所云“贵重物”为何了,讶道:“你携这雁来难不成是……”谢灏双手捧了那雁,笑颜粲粲道:“仆谢灏复清,今行奠雁之礼③于承阳沈司郎中元鹤,愿结两姓之好,同修白首姻缘;不胜冒昧,或有唐突,又不得已,礼皆从简,祈请垂谅焉。”便是深深一拜。他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却朦胧间忆起自己当年家贫,买不得雁,只好斫木自雕了只小木雁,却不像,倒像只家鹅;岳丈自然是不悦的,却无奈何女儿中意,掩身在帷帘后把着那木雁不释手——如今算来竟也近二十年了,真如弹指一挥间。
见眼前人行此大礼,眼眶不觉间竟有些湿了;忙扶他起身,道:“你我情意互通,何必拘泥这些虚文浮礼。”谢灏轻轻地拭了他的泪,道:“礼不可废;再者,你这便也懂我的心了。”他去望谢灏的一对瞳子,浅笑道:“冤枉,我哪里不懂你的心!却真难为你这样上心;这礼我受了。”又佯嗔道:“你今日要来也不知会一声,你倒是穿得鲜亮了,可我都没如何梳洗;那日我好生殷勤,你却又不来。”谢灏携他一只手,笑道:“都是我的不是;阿龄教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他低首抚摸雁翎道:“我这里也养不了雁,不若就放生了罢:到底是生灵,怎忍见其失群。十一郎以为可乎?”谢灏道:“严真菩萨心肠。”他摇头道:“只是想起鸿儿。”谢灏了然道:“子渐稳重,你也莫要伤情,念他就教他寄家书来。我过会子交待同书,明日教他去郊野把这雁放了。”
谢灏说起失约缘由,原是父母催促婚事所致;又将谢沃知晓二人关系的事讲了。元鹤道:“你也是鲁莽,有这样打算竟也不与我商量;若是二位大人气极遭了病,我该是何等罪过!”他道:“势使如此,我也是‘急中生智’;你却也不心疼我,我这两膝还酸呢。”元鹤笑骂道:“这是哪门子‘智’,合该是自作自受;倒是多亏了方实兄求情。”他也笑:“他既知晓了,严真你便也改口,同我一般唤‘阿兄’罢。”元鹤颊边飞上红云,不欲与他争辩;谢灏见他多情意态,直是眷恋缱绻,心满意足了。正是:
此情不堪外人道,雁贽惟有两心知。
① 佛教语,犹罪业。
② 狎游,一同寝处。
③ 古代婚礼,新郎到女家迎亲,献雁为贽礼,称“奠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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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过生日,心情超好,更一章小情侣贴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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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六回 私不忍为掩秘说情 深有心欲奠雁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