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元鹤在谢灏别院中午眠,竟睡得较平日更沉些;悠悠醒转时,朦胧间见自己捉着一人的手,不禁有些恍惚,抬头去望,原来是谢灏一直守在旁侧,不曾稍离。他这时也不免面红,道:“辛苦复清照顾。”谢灏笑道:“我不辛苦,严真睡好了便好。”他坐起身要穿袄衫,谢灏忙与他递了;下得床来,先为谢灏沏了一盏茶来,道是答谢,又自饮一盏,望窗外道:“雪已停休了;不知现是几时了?”谢灏答道:“已是申时初了。”他惊道:“那你怎地不唤我?我安安稳稳地睡了这样久,你就只那般坐着?”谢灏笑道:“严真既是国之栋梁,又是一家之长,一年终始不知有多少事情要你操持,想是平时不得任意休息的;今日既来了我这里,又无需你做甚么,就想着要你多歇一会子。”
他闻言在谢灏身边坐下,动容道:“复清能有这心,我着实感激。”又轻抚谢灏股髀,探询道:“坐得麻痹么?”谢灏便一把握了他那手,笑道:“只一点,不妨事的。”他摇摇头,不禁笑他心实近痴,爱怜道:“你这人也是存心教我多疼你;你若是累乏了,上榻来便是,非要如此呆坐,竟比我还拘礼些——这到底是你的房里,我还能蛮不讲理,不许你来么?”谢灏道:“一则我怕你与我同卧不自在,二则也怕扰你清梦,故而不敢有所动;不过严真既这样说了,往后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就是。”他笑道:“如此才是了;瞻前顾后,乃至畏葸退缩,倒显得你我生分。”
这时元鹤有归去意,谢灏便从架上捧了斗篷来,道:“还是披着罢;雪后比下雪时更冷些。”元鹤笑着应了,极顺从地教他与自己披上,并系妥当了带子;又忽地起了新的心思,振了振斗篷,问道:“复清看我这回如何?”他回想起上午元鹤冒雪来时的情状,亦是笑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①,颇有王子猷风采。”元鹤道:“蒙复清爱敬,我诚比不得古人:且不说王戴居处相去何其远也,我也没有寻人而不见人的特奇气度——我既要来,自然是一定要见了你的面才肯罢休的。”谢灏这便听明白了,笑道:“原来严真是要说这话。”又凝看元鹤眸子,款款道:“严真待我之心,我都晓得。严真说比不得古人名士,我也一样的,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耳:遥相怀忆,殷勤造访,若得见不着,又怎能甘心呢?”
元鹤也柔柔笑道:“那便好了;我两个俗子过几日再去上元灯会,贪恋玩赏一阵浮世繁华罢。”他自然欣喜非常,迭声应了,却又小心翼翼道:“去年我在城东,并未一处,再前年又殊不尽兴;幸好今年当是畅怀了。”元鹤赧然有愧,低声道:“彼时……我心绪如麻,有意躲避,冷落了你;这次绝不那般了。”他则挽了元鹤双手,温言笑道:“流年似水,东逝不回,也不必再追想;从今后好好地过就是了。”
话休絮烦,但说入了上元夜,沈元鹤领着圭郎、鸾娘上街游览,仲鸿则照看妻子;但因他心里盘算着早些与谢灏说些私密话儿,便教两个小的各自与伙伴玩去。圭郎兴高采烈地去了,鸾娘却因没看着往年同游的女伴,生了埋怨道:“她们各个都有了情郎,甚或定了亲的,也不知还想不想得起我来呢。”元鹤听得弦外之音,原是摽梅②之叹,自责道:“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过错,将妹妹耽误到这样年纪。”鸾娘道:“阿兄说的哪里话!阿兄抚育我十几二十年,如天恩德,我这辈子也答报不完。况这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阿兄向来疼我,不曾逼迫半分,原是为我着想;至于我那不知是何模样姓氏的夫婿,也是天注定的,只待缘分到了,人是急不得的。”他低头望着妹妹,半晌道:“鸾儿,我问你:你当真无有中意的人么?”鸾娘低头抿了抿嘴,没有言语。
元鹤正要再问,却听身旁有人道:“为敬见过郎君、娘子。”原是秦为敬邂逅他兄妹在此,前来见礼;他回身揖了一拜,鸾娘也道了万福,彼此又讲了些喜庆话儿。元鹤知他是为了妹妹来的,有心教他两个说开,便假意道:“这边花灯已赏过了,我欲去别处;鸾儿你也自在玩去罢。小郎君,恕不奉陪了。”为敬领会意思,拜别他去;他却并未走远,只在三丈远的地方,教枯柳树掩着身形偷听。
但听秦为敬道:“一年未见,娘子别来无恙?”鸾娘自方才见了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道:“奴好得很,难为秦小郎君费心。”又负气道:“这一年也不曾过问,如今却献甚么殷勤?”他连忙辩道:“冤枉!当初娘子一语点醒,再不敢虚掷青春,秋来竟也侥幸中得个武举人;本想与娘子报喜,却……却苦于男女有别,没有旁的情由,不便到府上拜会,还望娘子察谅。”她便扑嗤笑了,道:“你却好呆!且不说随便寻个甚么由头,就是直来拜访我阿兄也无不可的,不愁见不着我呢。”话才落音,便觉好不矜持,颇忸怩地侧回身去;为敬听了,也是羞红了脸,道:“好;娘子盛情厚意,仆焉敢不从?”她莞尔道:“以后若是有甚么话,不要总藏掖着,哪怕遣人捎个信儿也好,莫要再一年无消息了,平白教人担心——要你还是那般,我就再不理你了。”既已说至这个份上,他怎能不明白,拜道:“仆知错了;娘子一片好心,我万不敢辜负。”
再说元鹤这厢将一番对话听得清楚,心下也落了块石头似的。那秦为敬虽则有过混账日子,心肠却好,也肯听受妹妹的劝诫;如今更是中了功名,不算只知承荫家门祖德的膏腴子弟。况且自己瞧得分明,妹妹从来属意于他,只是不好对他言讲;往后看看,若这秦小郎君对妹妹也是痴心钟情,便也成全了罢。
正思想着,猛觉着衣袖教人一扯,回头看却是谢灏;原是等他不着,急得来寻。谢灏引他走得远些,才道:“沈郎君如今竟做起偷听的事来了!方才我都瞧见了;我知你是放心不下妹妹,然她也这样大了,好坏也分得清的;只要她欢喜,不是比甚么都好么?”元鹤亦点头道:“是;我从前包揽惯了,合该改改了。”谢灏笑道:“好了,他们说他们的话儿,我们也游我们的去;随我来罢。”不知沈谢二人去何处玩览,且听下回分解。
① 引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② 《诗经·召南·摽有梅》是待嫁女子咏唱的情歌。[清]龚橙《诗本义》:“《摽有梅》,急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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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老夫老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即视感哈哈哈!
PS:这是假期结束前的最后一章了,后面的更新又要随缘了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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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八回 叙眷怜遂拈掇故典 糅滋味卒泄露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