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连下数月。
天地昏沉,浸在一片灰白的雨幕里。万物沉眠,只余铺天盖地的雨声。
单调、喧哗。
嘈杂得仿佛……遗忘了什么。
那夜惊心动魄的焰光,如风吹过不留痕迹,逐渐在记忆中褪色,议论声渐次低微,直至寂然。
雨过天晴后,一场“小风波”尘埃落定。
春恩宫的小杂役日日守在殿前,终于,在一个雨夜盼回了华二小宫主。
他心底乐开了花,远远迎上前,小嘴叭叭个不停。
不外乎是哭诉连月的思念、后院的花开到第几轮,以及又在何处挖到了俊俏小郎君。
从前,他说一句,华二能还十句,绝不冷场,一主一仆乐呵呵能唠一宿。
但今日,华小满异常沉默。
脸上挂了彩,深一道浅一道,下巴残留晕开的暗红血迹,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件过分宽大的雪白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兜住,衬得下颌尖细。
她似乎瘦了。
从上到下,浸透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疏离且倦怠。
没记错的话,宫主这趟外出,是去七曜宗退婚的……
这一走将近半载,音讯全无,连个消息也不曾送回,关于宫主的一举一动,他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
太幽墟之事沸沸扬扬,谢微云葬身禁地,无人不知。从前没死透算他命大,这次必死无疑。
他死了,是好事,省得日日惹人心烦,可为何小宫主这般模样。
难道婚没退成,正值妙龄的小宫主,平白无故成了孤孀?
小杂役试探着安慰:“宫主安心,这人都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作数……”
“嘭!”
回应他的,是殿门沉重的闭合声。
华小满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日一夜。
—
雨水浸润山头,雾气遮天,不知过了几个日夜。
这日,暴雨初歇。
华小满推开了窗。
风裹着湿重的泥腥味撞进来,日光刺目,她眯着眼,久久难以适应。
才过去不久,却似度过几个轮回。
这般有心无力的钝感,实在让人习惯不来。
从前最盼能睡个好觉,如今安安稳稳过了几日,没人打扰的日夜反而空洞洞,难以适应。
周遭太静了。
静到听不见外界的声响,脑海里却不停回荡熯天炽地的燃烧声,以及散落在风中的话。
那日画面不受控制从记忆中剥落、模糊,唯一确定的是——
谢微云,不在了。
他用自身血肉为引,彻彻底底烧尽了命魂,借用阵法修补九方鼎,以此弥补残片缺失。
后来,空中飘起小雨。
雨势渐猛,和瀑布一样汹涌,冰凉的气息吞噬了整个太幽墟。
散落各处的煞火逐一熄灭,化作白烟袅袅升空,连同腥腻的血河一同被洗刷干净。
华小满独自等待许久。
直到最后一簇煞火灭掉,太幽墟如同裂开的巨兽之口,缓慢、严丝合缝地闭合,飞不进一粒沙。
这场雨洗去的不只是血迹,还有他的存在,一并被抹去了。
当时还发生了件“趣”事。
危机解除,众人有了闲聊的兴致。
不知谁先起了头,忽然聊起从前之事,信誓旦旦宣称知晓内幕,说:
谢微云当初坠入太幽墟,并非居功自傲,也非争功,是替他那几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同门师兄……兜底。
但时运不济,谢微云掉进魔坑,九死一生爬出来,却被泼了一身脏水,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一代天骄,蒙受不白之冤。
这番言论,早说晚说皆不合时宜。唯有此刻,谢微云在众目睽睽下燃尽了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才是最好的辩白。
“哦哦,原来如此!我早觉有蹊跷!”
“是呀,我就说嘛,他不是那种人!”
“冤枉好人了……”
华小满簇拥在纷杂的人声中,听完,心底发笑——
有趣。
当真有趣。
七曜宗主力军在乱斗中全军覆没,尸首被妖兽拆吃入腹,连渣都不剩,宗门作鸟兽散,无声没落。
除了这短暂一刹,“谢微云”三个字活跃在众人口中,被反复咀嚼品评,之后似被彻底抹除,再无提及。
他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
遗物仅二。
一件破破烂烂的冰蝉衣。几滩深褐色血渍浸染在胸口,怎么也洗不净,针线粗糙地缝合起裂口,触手仍旧冰寒刺骨,寒气丝丝缕缕往骨缝里钻。
一只哭哭啼啼的小火蝶。从前不知这小家伙爱哭,嗓子一嚎,滚烫的火星子噼啪溅落,烫得人皮肤微灼。
华小满想了一阵。
她披上冰蝉衣,捎上冥蝶,又似从前那般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在修真界招摇过市。
远远望去,气息逼人,隐约有几分谢微云的影子,强行唤醒了某些记忆,吓得人不轻。
旁人一见到她,免不了要嘴上几句。
“啧,华二这性子,一肚子花花肠子。嘴上说得再好,终究改不了尝鲜的本性。”
“谢微云?不过她裙下过客之一罢了。”
“亏了,死得一点也不值当。”
有人当面讥讽,也有人背后嚼舌,言辞刻毒,不堪入耳。华小满置若罔闻,好似说的不是她。
她忍得了,但冥蝶忍不了。
心底越发委屈,小翅膀气得直抖,火星子落了一地。
替谢微云不值,他拼死拼活,居然救了个没良心的,才伤心几日,照样逍遥快活!
它又偷偷抹掉火星子。
华小满沉默一路,忽然停下。
“那人,”她开口,声音微哑,没什么情绪,“说了几个字?”
“哪个?”冥蝶一愣,扑腾翅膀。
华小满没应声,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唾沫横飞的长舌修士。
那人正口若悬河,打趣华二与谢微云的“风流韵事”,断言谢微云处处绝顶,却阴沟里翻船,栽在华二手上……
他说得绘声绘色,分明相互不认识,内容细致到好似亲眼所见。
冥蝶:“……”
这人整张脸上就那一张嘴动个不停,气都不带喘,鬼知道他喷了几个字。
华小满平静开口:“九百一十七。”
“加上方才那句,”她顿了顿,眼睫微垂,“九百四十八。”
“!!!”冥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状若撞邪。
不是,你没事吧?闷声数这个!
之后,冥蝶随华二踏遍大大小小的门派。
全程华小满只干一件事,沉默地听,精准地数。
“十五。”
“七十一。”
“三百二十九。”
“……”
“三千二百五十四。”这天遇上话痨中的话痨了。
冥蝶彻底崩溃。
它隐隐约约觉得,华二似乎……脑子坏了。
但看着那张过分平静,甚至带着厌倦的侧脸,它不敢问。
偷听墙角的事干了一件又一件,日子风平浪静一日复一日,修真界无大事发生。
倏地,一个小门派爆出诡事,数名修士修为忽然暴跌,疑有魔族余孽潜入。
修为不增反降?耸人听闻。
起初,众门派嗤之以鼻,只当是修炼岔了气闹笑话。直到接二连三有门派爆出同样祸事,才引起重视。
各宗门严查内部,谨防邪魔,并暗中联手调查,发誓要揪出这“修为窃贼”。
然而,诡异之事愈演愈烈,修士修为流逝速度加快,范围越广,调查毫无头绪,恐慌似瘟疫蔓延。
这天,华小满照例准备外出,冥蝶忍不住扑到她耳边,细声细语劝:“要不咱们歇几日吧……”
从前有谢微云在前,杂七杂八的近不了身,如今只剩他俩,一个脑子可能不太好使,一个修为被封大半,万一撞见邪魔,跑都跑不掉。
华小满没吭声,目光随意扫过殿旁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山石,甚至没抬手,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轰隆!”
一声闷响,巨石瞬间四分五裂,碎成漫天沙子,簌簌落下。
哇靠,好猛。
冥蝶登时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吐出半个字。
脑子不正常,修为还挺吓人。
华二生活轨迹丝毫未变,终日游走于各大大小小的宗门,听那些或明或暗的流言与议论,外界的腥风血雨干扰不到她一点。
修真界的祸事却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修士莫名其妙散掉修为。
而“流窜犯”行动诡秘,神不知鬼不觉中,连门派高手也无法幸免于难,对方修为必然高深莫测,心思缜密如鬼魅。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夜不能寐,出门必三五成群,惶惶不可终日。
冥蝶缩在冰蝉衣中,瑟瑟发抖,仔细思考了下,它和华二算结伴同行吗?
不算吧,它只能算个挂件。
但架不住华小满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一身使不完的劲。
全世界乱了套,只有华二处变不惊,除了暴涨的邪门力气,她沉默寡言、我行我素的样子,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
这日,天刚蒙蒙亮。
华小满早早起身,却不像往常一样立刻出门,她站在窗边,望着远方渐渐褪去的灰蓝色。
冥蝶以为终于可以歇一天,她转过身,冰蝉衣的寒意萦绕周遭,冷不丁开口。
“走。”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冥蝶两眼懵懵:“上哪?”
“太幽墟。”
华小满顿了顿:“见他。”
冥蝶:怎么见,去阎王殿吗?[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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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第 16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