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姜九醒得比平时要迟一个小时,睁开眼时,床头柜的恒温烧水壶里煮着茉莉花茶,花香无声飘溢。
床上只有她一人。
她趴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人生,用胳膊撑着身子,勉强翻了个面儿,起身靠坐在床头,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昨晚是怎么入睡的。
只记得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
她最后实在困了,才被他哄着喝了水,闭上眼就睡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之言的作战成功了——睡服成功了,但被睡服的那个人好像是她。
可能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好意思再和裴垣单独相处了。
然而眼下却有一桩不得不面对的考验,叫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和裴家父母见面了。
……
在前往订好的餐厅路上,姜九的大脑还是晕乎乎的,路都走不稳,掩饰性地拢了拢披肩,离身边男人远了些。
身上那件咖色长裙非常衬她肤色,无论是品味还是配色,都非常优秀。
姜九很羡慕裴垣的审美。
为了配得上这份审美,她几乎从起床开始就在化妆,用尽了毕生的技术,最后勉勉强强化了个裸妆,左看右看都不如第一遍的满意,又给她徒增一份紧张。
她快讨厌死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了。
来到餐厅里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服务生来往如织。
原本会面是要订在隔间里的,但裴垣担心姜九会在那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下紧张,最终还是订了靠近边缘的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既方便交谈,又不至于给她太大压力。
他引着她在订好的座位落座,看了眼腕表时间,俯身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他们说迷路了,我先去接他们,你在这里等一等,好不好?”
姜九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轻声嗯了一嗓子,怕环境嘈杂,他听不见,又点了点头。
这是一处被棕榈树叶覆盖穹顶的木制草棚餐厅,完全不设墙壁,只用六根木柱支撑穹顶,四周点了驱蚊的熏香,头顶阴凉使得热带暴烈的风拂过时,也显得温柔不少。
屋檐之下,无数异国的客人在惬意谈笑,不同语言混杂着,有些她能听懂,有些不能。
裴垣离去后,她坐在原地,紧张地打量四周,像是某种被单独投放到陌生环境里,开始应激的小动物。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想开镜子功能照一照自己的妆容有没有不妥,但是打开手机,第一眼就看到了微信消息提示。
是姜衔枝给她发的消息。
她是她的养姐,姜九就算再不想和她打交道,都不能拉黑她。
对方发来的,是一张很刻意的牵手照,左手叠在一起,十指相扣,二人左手的中指上都戴着一枚订婚戒指。
姜衔枝什么话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即使姜九已经嫁为人妇,与温时遇再无可能,她那睚眦必报的养姐依旧要在她心上再捅一刀。
姜九心绪大乱,看着那两枚订婚戒指,一时间自虐般不愿移开目光。
那是温时遇说过要给她的戒指。
是他高中那会儿,还没跟家里断绝关系的时候买的。
他家里人以为是给姜衔枝准备的,就没卡他预算,一切按照儿媳妇的标准来,一双对戒花了他百来万。
上了大学正式交往后,他曾经抱着她说,等毕业了,就拿着这对戒指向她求婚,今后即使没有温家的扶持,他也要靠自己的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叫她今后的生活水平配得上这一对戒指。
她当时太过感动,以至于忘记了他在将戒指套在她手上时,发现尺寸不匹配时尴尬的表情。
她早该想到的——那是他高中时期买的戒指,而他那时候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还不是她。
当然,现在也不会是了。
正看得出神,身旁有人不小心刮了她一下,她神思恍惚,一时间没拿稳,手机被撞飞了出去,屏幕朝下磕在粗糙地面,发出清晰的咔擦一声,不用想也知道,那张戴着戒指的合照上,此时一定爬满了裂纹。
尽管手机屏幕几近报废,但这个意外无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叫她从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也叫她发红的眼眶不再蓄积泪水。
身边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用带加州口音的英文道:
“真不好意思,小姑娘,手机我来赔吧。”
她扭头看去,是个脸上爬满皱纹、面目丑陋的老妇人,满头花白银发,后背佝偻着,手上戴一双和热带气候格格不入的针织手套,长裙垂至脚踝,几乎要裹住鞋跟,浑身上下包裹得比她还严实,主打一个混搭,看上去就很可疑。
“不、不用了……”
她嫁给裴垣后,每个月有十几万零花钱,现在用的这部手机才一万出头,她换得起,没必要因为一个意外去为难看上去又穷又精神不正常的老太太。
“那怎么行,是我撞了你,总得给点赔礼。”
老太太说着,将一小盒巧克力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真的不用——”
她刚想推辞,目光落在巧克力的LOGO上,一瞬间沉默了。
这是某个以昂贵闻名的巧克力品牌,在里面添加了金箔,并且每一盒巧克力都搭配钻石首饰作为“添头”。
而且,每年都限量发售,每一盒都有自己的编码。
她买过一盒,是养父吩咐她去和她大学的校领导“走动”时用的。
这一盒奢侈的巧克力还未开封,里面应当存有首饰,保守估计,能买五十个和她同款的手机,一天砸一个摔着玩儿都得砸上两个月。
这老太太到底何方神圣?
姜九脑子里还在惊疑不定,手上就已经把盒子推了回去: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接着又不确定地问:
“女士,请问这是您自己买的吗?还是别人送的?”
“是买给儿媳妇的。”
老奶奶的说话声线一变,沙哑粗粝的嗓音变得温和沉稳,语言也由英文变为了中文。
姜九愣了一秒,猛然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老奶奶扯去遮住大半张脸的头巾、披肩,脱掉碍事的外袍,露出底下入乡随俗的吊带和热裤,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紧实有力,线条流畅,接着又撕掉脸上那层皮套,露出张保养精致、看着只有三十左右的贵妇脸来。
看上去只比她大一轮的美女,略显粗暴地将那堆东西一股脑塞进身后男人手中提着的古驰手提袋里,利落弯腰捡起她的手机,看了眼屏幕碎掉的状况,往她面前一推,含笑道:
“抱歉,刚刚没注意,摔坏了你的手机,等会儿给你打钱,叫我儿子陪你去再挑一部。”
姜九猛然站起身来,嘴巴张张合合,看着高大沉稳的裴父任劳任怨地将那些变装用品从袋子里取出来,又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去,在了裴母身侧入座,还给她贴心地擦了擦桌面。
紧接着,裴垣也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身边,拉着她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发冷的手背,之后就一直在桌子底下牵着她的手没放开。
他坐下时,将手机摁灭,塞回兜里,在摁灭之前的画面,停留在和别人的聊天框里——
他的一个留学时认识的富二代朋友,很狗腿地向他打报告:
【姜衔枝在朋友圈官宣了温时遇,还拍了两个人的订婚戒指。】
他没回,暂时把注意力拉回了面前这场会面上来。
至此,四人全部落座。
“这……您……”
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不知道为何要闹这一出。
为何今日这么重要的婆媳会面,裴母要以如此丑陋的面目见她?
为了表达对她的不满吗?
不满姜家临时变卦?
裴母理了理被闷出汗的濡湿的额发,笑道:
“别慌,只是个小把戏。之前在沙滩那边做社会调查,就穿的那一身,没换装就来见你,也是想看看你惊讶的样子——哈哈哈,看来你很懂礼貌,也很善良,是个好姑娘。”
她迅速地朝姜九眨了一下左眼:
“昭昭一开始也没认出我,我叫了他两声才回头——啊,昭昭是裴垣小名。”
裴垣轻咳一声:
“姜九,我母亲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还修了社会学的双学位,卸任CEO之后,就一直在边旅游边做社会研究。可能是……嗯,最近在做关于外貌与外界评价之间的关联,之类的课题吧。”
姜九不太敢说话,讷讷点头。
这个婆婆和她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
就算不是养母那样,总用挑剔的目光看她,至少也该端庄稳重些,而不是现在这样……
姜九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婆婆,只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让她看着就觉得灼眼的旺盛生命力。
那是一个被无数爱和财富滋养出来的、由内而外焕发出生机和力量的灵魂。
和她截然相反。
餐点一道接一道地上,裴母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你是古筝演奏家?”
姜九的脸有些红了,鼻尖渗出汗珠,低头盯着刚上来的一篮饭前干面包:
“才刚毕业……有幸进了我导师的乐团,担任古筝演奏。”
“那不是巧了?”裴母拍手笑道,“昭昭会弹钢琴,你俩能多个话题聊。”
姜九猛地抬头看他。
她以为琴房里的钢琴是为姜衔枝准备的,还在想,既然二人已经退婚,为什么裴垣还要留着姜衔枝的乐器,难道是为了睹物思人吗?
如今裴母的话给了她一线希望——那架钢琴有可能不是姜衔枝的,而是裴垣自己的。
他不曾对前未婚妻念念不忘。
裴母见姜衔枝神色一变再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打开那盒巧克力:
“对了,我给你俩买了对戒指,钻石也不值多少钱,你们喜欢就戴着玩儿,不喜欢就收起来吧。”
那是一对以智慧女神雅典娜为灵感的情侣对戒,设计流畅,精巧钻石切割细腻,在热带强烈日光下熠熠生辉。
裴母翻过压在戒指下面的一张卡片,看了一眼,笑着递给她:
“还有名字呢——埃癸斯之心。”
埃癸斯是雅典娜女神持有的神盾,象征“力量”与“庇护”。
姜九对古希腊神话还算有了解,因此,这副对戒的名称象征的含义,她一下子就领会到了。
这正是现阶段的她最缺乏、最需要,也是最渴望的东西。
她想要坚定不移地被选择,被庇护——想要得到这份从未落在她身上的偏爱。
对于这份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承诺的礼物,她感到无比感激,和——惶恐:
“谢谢……谢谢阿姨。”
裴母唇角一勾:
“嗯?还没改口,说明昭昭对你还不够好,没能帮你转换身份,回头我罚他。”
姜九狼狈改口:
“妈妈!谢谢妈妈!”
妈妈二字从口中说出,她从灵魂到肉.体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自从九岁那年,被亲生母亲遗弃在出租屋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这个称呼。
此时叫出口,就像是隔着漫漫时光,和那个坐在出租屋里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遥遥对望。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小女孩跪坐在地上,手里抱着被啃得只剩下细细的核的苹果。
阿九,不要怕。
你将来,会遇到一群很好很好的人。
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所以,不要哭了。
“乖女儿。”裴母听到姜九那一声妈妈,笑得眼尾堆出不明显的细纹,伸手越过桌面,握住姜九的一只手,“等我这边项目告一段落,就回国找你玩,到时候咱们母女两个一起去逛街呀!”
“嗯……嗯。”姜九一开始还很不适应这个称呼,特别是对方自来熟的态度,但裴母身上好像有种魔力——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喜欢上她。
尽管裴母和她的亲生母亲没有任何一处相似,她却仍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平静如大海般包容的母爱。
是对她的。
久违的温暖照在了她阴冷多年的身躯上,使得她内心深处的罅隙也忍不住动摇,忍不住想赌一把,某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们会变成她的父母,与真正的家人一般,亲密无间。
裴垣取过戒指,边往姜九无名指上套,边不紧不慢道:
“让我叫您母亲,却纵容她叫您妈妈。您真是我亲妈。”
裴母抬手就拿了只没拆封的小勺子往他身上丢,笑骂:
“是你从小就非要一本正经地叫我母亲,觉得叫妈太掉价,怎么,长大了就失忆了?”
裴垣罕见地呆愣一两秒,随即反应过来,这确实像是早熟的自己干得出来的事情,面色如常地低头,将另一枚戒指塞到姜九手中,示意她帮自己戴:
“嗯。叫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改了。”
裴母托腮叹道:
“我跟你爸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我又怕痛,只好指望你给我们找个别人家的女儿回来。本来没对你这孩子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你一找就找了个这么漂亮又温柔的,我跟你爸加起来都不一定养得出这样好的女孩子,你真是捡了大便宜。”
裴垣点头应和,垂眼看着姜九红着耳朵给他戴戒指,唇角含笑:
“是,我捡了大便宜。”
用餐全程,没人提及临时换新娘的事情,也没人提及她养女的尴尬身份。
他们聊了一会儿,了解了姜九的基本情况之后,就没再抓着她不放,而是天南地北地聊。
姜九由此知道了裴父裴母这几年一直在非洲负责国际环保组织的某项公益工程,为一种濒临灭绝的鸟类重建栖息地,婚礼那会儿,正值偷猎者最猖獗的时期,实在脱不开身,一旦有载具单独行动,就可能会挨枪子儿。
裴父脖子上挂着个相机,还主动拿出来和几人分享他一路上拍的照片,如数家珍地解说。
里面不但有成群结队的银粉色飞鸟,广阔草原上壮丽恢弘的落日,干裂深达数米的河谷,还有无数裴母的单人照、他们俩的合照。
角度和光影都堪比专业摄影师,有几张漂亮得姜九都忍不住心动。
聊到一半,甚至吸引了隔壁桌一对外向热情的欧洲情侣,要了其中几张的照片参数后,兴致勃勃地起身要去拍同款“人生照片”。
裴父裴母做的事情,姜九闻所未闻,他们接触的世界,也是姜九从未见过的世界。
如此辽阔,如此自由,如此……令人心潮澎湃。
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头脑晕乎乎的,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人,他们家的一员——与裴垣享有同等待遇。
散席后,裴父裴母又要匆匆离开,看样子,他们竟是为了见姜九,专程飞了这一趟。
将人送到码头后,裴垣看着站在他身侧的姜九,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阳伞往她那里倾斜:
“我说过,我的父母会喜欢你的。”
姜九抬头看他时,眸中有莹莹泪光,但是没有掉下来。
从现在起,她也会是有爸妈的小孩了。
所以,她下定决心,今后不会再哭了。
温热指腹蹭了蹭她通红眼尾,裴垣用左手牵住她的左手,将两枚对戒抵在一起,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说:
“来,拍一张,发朋友圈,好不好?”
说着,已经牵起她的手,对着一望无际的、被夕阳染成橘色的海平面,按下手机拍照键。
两只手十指紧扣,大手包裹住纤细手掌,刻意露出了二人无名指上的对戒——不是中指上的订婚戒指,而是真正的、光明正大可以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
他在按下拍照的瞬间开口:
“这对还是便宜了。你戴着玩儿几天,等回国了,再给你慢慢挑,好吗?”
当初结婚时的婚戒,不是姜九的,理所当然地大了一圈。
婚礼上,裴垣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了不让她心里难受,之后便没让她戴过。
姜九低头摩挲着无名指上崭新的戒指,有些恍惚。
原来他一直记得。
姜九望向低头端详照片的裴垣,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很想,很想爱他,或许说,她可能,其实真的已经爱上他了。
裴垣这么好。
他的家人也这么好。
爱上他简直是100%会发生的事情。
“昭昭……”
一声细弱胆怯的呼唤,让裴垣动作凝住了。
他侧过脸去看她,却在下一瞬间,被一双微凉的手臂环住脖子。
温软唇瓣吻了上来。
他反手将手机塞进兜里,一手托住她后颈,一手环住她腰身,温柔地回应了这个吻。
夕阳将二人身影融化在一起,仿佛今日之后,再不分离。
……
这趟旅行原计划只在落日岛待三天。
第一天因为姜九生病,没能看到日出,第二天则一整天都阴云密布,无论是日出还是日落,都没能如愿。
到了第三天,该赶去下一个地点了,姜九则有些遗憾没能看到落日岛最著名的“燃烧之境”。
有一件很反直觉的事情:
此岛虽然以落日命名,实际上,评价最高的景观“燃烧之境”,指的却是日出。
她对耽搁了裴垣的时间而感到愧疚,裴垣却开解她:
“我之前和家人一起来看过,这次来,其实主要是想陪你。要是你觉得遗憾,等明年,我们再把这条线路玩一遍,遗憾补上,可以吗?”
姜九明白,他的日程不能再拖了,等回去,又是几轮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于是将那点遗憾的表情也收了,乖巧点头:
“我们去下一站。”
她觉得,裴垣提起“明年再来”时的语气,笃定得叫她莫名信任他。
就好像,他们永不会走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