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入戏(三)

花无垠照着地图找到一个被人工河隔开的,名曰“伶人馆”的去处。

他伸手将发带拨了拨,心想,这不是挺显眼的一大堆建筑物嘛,那些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着实令人担忧啊!

依稀丝竹之声送来几分沁心,若是旁人恐怕还会好生品评一番,奈何他俯在画桥栏杆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地捋起来,感受着汉白玉栏杆熨帖皮肤的微凉,清风拂面,水波粼粼,只悟出“好听”两个字。

“公子!您怎么来了?”元不惜妆才上了一半,就顶着一只荷叶边的帽子小跑出来。

哪知才跑到桥头,那立在拱顶之上的清瘦身影就俯身一个长揖,吓得他腿一软,差点就给跪了。

趁其他人没看到!元不惜一个箭步到他跟前,一把扯起来,又气又窘地问:“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花无垠见这位高手既谦逊又腼腆,钦佩之情顿如站在滔滔的江水畔,长风万里卷潮来:“听家父说阁下的武艺十分高强,今日冒昧登门,请阁下指点一二!”

元不惜迷惑地眨了两下眼:“城主大人他……为何如此说?”明明上回还特别生气地指出,他们伶人馆一个比一个水平低。

花无垠将来龙去脉都道了一遍:“尽管父亲没有明言,但在下已参透那番话的真正含义,请阁下不吝赐教!”

温润端方,礼节周全。

元不惜却当场呆住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晶亮的眼和弯弯的眉,一些不好的记忆伴随着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如果时间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啊。

等他的身份被戳穿,花无垠的眼睛里……再怎么漂亮的光彩,都会变成嫌恶和讥嘲。

他不愿意回想那些**裸的恶意和尖刻的评论,但它们总是萦绕在周围,不曾休止。

“怎么办”“不能说”“敷衍过去”这样的词语几乎在一瞬间塞满脑子,如响潮一般乱嗡嗡地回响着,完全占领了他的意识。他想逃避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想说些什么,嘴唇却轻轻地噙动,像得了失语症。

“喂,你没事吧?”花无垠发现他不太对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元不惜目光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忽地一跳,猛然醒过神来。

他难道要这么沉默下去,让花无垠去问别人吗?不可能的,一想到有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说三道四,言辞凿凿,然后用不了几天,花无垠也朝他露出失望至极的眼神,他就觉得无比羞辱和焦躁。倒不如……不如就在这里,由他亲手撕下这好看的外衣,将太平粉饰之下的真相捧出来,哪怕一瞬间被摔得支离破碎,也算挣了个直截了当!

“公子容禀,小人确实不通武艺。”甫一张嘴,他就感觉到脸部肌肉很僵硬,双颊渐渐滚烫一片,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下去,“城主大人只是不愿让子弟接近优伶,以免……沾染骄奢淫逸之风。”

“什么是优伶?”

“就是表演奏唱之人。”

“清音雅调感君子,听起来不错呀。”

“并不是只有清音雅调。”还有风月之词,靡靡之音。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所以快点结束这场荒唐的对话吧。

花无垠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个术师会再三强调“您还是放弃吧,知源公子就从不去那种地方”。

他伸出手指,懒洋洋地敲点着栏杆,心里有些叹息。与其这么拐弯抹角,还是明说来的实在,反正他到最后也没听进去,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两人各自沉默,谁都没注意到伶人馆的教习迈着碎步,摇着纤腰走近。

教习将一张金花纸呈给花无垠,用细细的声音道:“请二公子安。二月初六那天,城主大人特地安排了歌舞班子献艺,曲目皆在此,二公子可有特别想听的,妾即刻叫他们排练起来。”

她仪态优雅,举动一板一眼。说话时,头不低也不高,落落大方的同时,恰能将她的温顺传达到花无垠的眼中。

元不惜觉得异常尴尬,连忙整襟埋头,退得比教习站的地方还要远。

花无垠一愣:“我对这些不熟,全凭姑娘……额,不如挑些父亲爱听的?”

“是。”教习收回曲目,回身淡淡地看了元不惜一眼,“你的曲子作得怎么样了?”

花无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元不惜一头柔顺的青丝低垂。

……如果是知源,就能好好处理这样的情况吗?

在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他的嘴角抬起了一个滞涩的弧度,笑了笑。

但那抹笑浅浅淡淡,仿佛是蝴蝶在花尖沾了一下,就展翅飞走了。

至始至终,他的眼神都剔透得如三月阳春。

花无垠忽将拳头置于唇下,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本公子近日读到一篇歌词,自觉对如今的时尚不是很能鉴赏,故来向那位小哥请教一二。”

元不惜道:“不敢。”

“歌词云——”花无垠将手背到身后,面对灼灼阳光,声情并茂地说,“‘姑娘穿得真不赖,而且长得也不坏,幸好山沟里遇见她,否则要当嫦娥拜!’。”

教习震惊了,任她看了十多年的剧本,也没见过如此……直白的段子。有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请问二公子,这首词究系何人所作?”

“大约不是伶人馆的姐姐们。”花无垠眼神虚幻,慢慢儿瞟向一边。

教习很有涵养地沉默了三秒,觉得今天的妆算是白画了,自个儿这张脸要么绿得流油,要么黑过煤球。

“……妾忽然想起还有要事要办,先行告退!”

所有的人都要问一遍!

所有的书都要查一遍!

绝不能让此等粗鄙之言流传下去!

那教习走得相当匆忙,像被风吹开的彩云,瞬间就飘出很远。元不惜这才放松了些,默默移回视线:“公子,这歌词……”

花无垠眨眨眼,琥珀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溜促狭之光,“你真想知道它说的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只听花无垠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你是逗……逗她的?”元不惜猛吸一口气。

花无垠肩膀蓦然一抖,把脸别到旁边,发出几声闷笑。

被这情景感染的元不惜也不禁弯起了嘴角。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么笑是不对的。

他伸手一抹脸,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

“二月初六能否请你到城主府一聚?”花无垠也换了郑而重之的神色,“那日父亲要给我过生辰,总觉得,那个,有些紧张啊。”

“公子想看戏还是听曲?”

“什么看戏听曲?”花无垠白了他一眼,“是请你去喝酒!”

喝酒?!元不惜一愣,随即皱起眉:“公子和城主大人的关系近来才有些缓和,怎可触犯他的禁忌?”

“我和你们城主大人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很心平气和,不存在需要缓和的地方啊。”花无垠很生诧异。

元不惜纠结了。那些针对二公子的风言冷语,连伶人们都略知一二,城主大人却没有注意到,显是对他的事情有些忽略;二公子的侍卫也临时被调走,此事更成为人们的笑柄。

这份亲情有着太多年空白,岂是承认花无垠的地位,让人们叫他一声“二公子”就能弥补的?城主此次亲自督办生辰宴,其用意,大概就是缓和父子关系。

然而对于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元不惜不好说什么,便将朱唇一抿,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城主大人定是希望公子结交君子豪杰。不惜不敢妄称德行高尚之人,才学武艺亦数平常,纵蒙公子厚意,得赐一坐,也恐因行为粗陋而贻笑大方。”

他不自觉的低眉浅笑,是伶人馆教出来的讨好人的手段,在需要打岔时百试百灵。

但这一招对花无垠并没有用:“你喜欢冷酒还是热酒?”

“无论冷酒热酒,不惜唯好琴瑟琵琶耳!”

“那就热的吧!”

“到底有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

“违心的话我听来做什么?”

座上宾与献艺者的区别,当真能不介意?

元不惜启唇,似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双眸不经意间流过怅惘,仿若秋罗拂水动摇着微光。

花无垠见此情景,蓦然思及对方的种种难处,一拍脑门:“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若连你一起被父亲怪罪就不美了。这样,我们也算是相识了,就找个方便的时候,绝不叫你为难!”

元不惜的心脏仿佛被一根小锤子轻轻撞了一下,又好像有股温泉细细地淌过。

从来没有人会对一个伶人说这样的话。

但是,他也恍悟自己今天说的好多话按规矩是不合适的。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由黯淡了一下:“不惜惶恐,怎担得起公子如此费心?”

“方才也不见你如此拘谨,这是怎么了?”花无垠叹口气,发愁地抓了抓脑袋。枉他读了那么多年书,竟不知这个时候是该出言安慰呢,还是该转移话题呢?

夜间,元不惜不断回想当中细节,惴惴之情渐渐盖过了有人愿与他那样交谈的喜悦。

几年前,有个伶人姑娘,因与花家某位公子走得过近而受到重罚。楼主大人命那位公子观刑,那位公子恐惧得几次从椅子上抖落,直到可怜的姑娘奄奄一息,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周围之人戏谑的表情和呼啸起落的鞭子,让元不惜至今难忘。

可见世情如霜,今日还交好的两个人,明日就不知是何模样。何况像他们这种专门培养的优伶,多半被朱门大户视为玩物,垂涎的有之,厌恶的有之,从不该抱有乐观的幻想。

更何况,花无垠的处境亦很艰难,周围的人正用严苛的目光审视着他。他应该像城主所期盼的那样持身正直,不该靠近一个伶人的。

元不惜久久地望着天花板,深感沉郁的黑夜如同泥淖,捂得人喘不过气来。遂辗转反侧,直至五更,才草草睡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连载中稳中带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