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入戏(一)

“果然堂兄是万事通,有什么问题找你就对了!”无垠像捡到宝似的赞叹一句,又问,“堂兄刚刚用的咒术是什么,那么厉害?”

提起这个,花原秀的冷冰冰的脸终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表情。

他的嘴角略略扬起,目光明亮如神兵出鞘,透着凛然而高傲的神采:“那是叔父亲自传授给我的暗能球。”

花无垠了然地点头:“刘前辈的五百字禁令不知堂兄还记得多少?”

花原秀忽然意识到什么,眉稍一动:“花无垠!你……”

“高级生对基础生使用咒术,这可是明令禁止的。堂兄若想逃避处罚,除非……”花无垠仅仅思考了一秒钟,就一锤手心,开心地道,“堂兄只要回来上基础课,就不算违规了。”

“这主意不错。”随着这声赞许,某个成年人的高大阴影笼罩在大家头顶。

小花们一个激灵,眼角抽搐地回头,发现“临时有事”的刘颜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后面看热闹。

“你自己留在那里吧!”花原秀朝花无垠吼着,脸上诡异地出现一抹红色。那什么基础课是从幼童的智力开发做起,还有人生导师跟你讲金斧头和银斧头的故事!天哦,他就不要面子吗!

“要不我想一百种方法,你自己翻牌子?”刘颜开撇嘴摊手,“做徒弟的一点也不体谅师父,这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小花们连嘴角都开始抽了,他们的老师总共带过两届,第一届还只有一个学生,那就是城主大人。所以这根本无法反驳。

花无垠歉意地看了原秀一眼,开口解围:“前辈你不要怪罪堂兄,他是个好人,还热心地告诉我父亲在子时之前最有空。”

“真的,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花无垠强调着,眼神那叫一个感激,笑容那叫一个纯洁。

花原秀双眼瞪得像个火球,恨不得扑过去把他的嘴堵上。

“原来是这样!”刘颜开恍然大悟,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二公子其实还不大认路吧?”

花无垠笑着吐吐舌头,去牵他堂兄的袖子:“所以还请堂兄好人做到底,带我去见见父亲啦。”

“你堂兄正在长身体,那么晚不睡不太好。”

“那更应该多多锻炼,不然长不高。”

刘颜开欣慰地拍拍他肩膀:“兄友弟恭,甚好甚好。”

花无垠客套:“哪里哪里,多亏前辈言传身教,以德服人。”

花原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转到这边,又满含憋屈地转到那边:“我不……”

“就这么定了!”刘颜开拍拍手,嘹亮地喊了一嗓子,“现在高级生随我去特训,其余的就地解散!”

花无垠往边上站一站,目送他们离开,感慨万千。

随后,他从兵器架下的箩筐里取出一大叠信件,塞到小孩儿手里,“我要你代替完成的任务就是送信。”

“这么简单?”小孩怀疑地问。

“唔,前辈给了我一个沙漏,要求漏完之前把信分发到每个人手里,不得有误。”

“合着我不多问一句你还不告诉我了?!”

花无垠耸耸肩,找出沙漏扫了一眼,满脸惊异,“只剩一层沙皮了,真神奇!”

……

“你怎么还愣着,不跑起来吗?”

……

“又要跑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花无垠笑嘻嘻地捂住了耳朵,旁边的一窝老麻雀“呼啦”一下冲上云霄。

比试的闹剧结束,原本乱哄哄的校场只剩花无垠一人。

一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在离他五六尺处停下,等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才缓缓儿来到他面前。那是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孩子,眼睛黑白分明、水润可爱,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谁家宝贝疙瘩跑出来了。

花无垠觉着这应该是某个堂妹,只是身上裹着有些发旧的男式衣裳。

两双眼睛对视着眨巴几秒,花无垠就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手感细腻柔软,暖和无比。

当那两只手从轻轻的捏改为向两边扯时,元不惜满心无语地举了举药瓶子:“你要涂点吗?”

花无垠眼睛一弯,嘴角也像月牙一样翘了起来:“这么及时?你该不会随身带着吧?”

没想到对方点了点头:“有点痛,但是不会留疤。”

花无垠袖子一捋,“不妨事儿。对了,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你?”

花家有将孩子们放在一起训练的传统,在花无垠的映像中,确实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在……在下元不惜,是含雪楼的……”元不惜吞吞吐吐。

“哦哦,含雪楼啊。”花无垠说着一顿,打量他细皮嫩肉,气质文文弱弱的,不禁讶然,“听说含雪楼常举行百人混战,你——您莫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元不惜张了张嘴,最终也没甚心得可说。作为一名优伶,他主修的方向诚然不是武艺。

“百人混战”是楼主紫凝用来挑选新人的法子,就连常把事情丢给刘颜开的甩手掌柜花镜,也很赞叹这法子省事。谁的武艺强,谁的耐力佳,谁的心思敏,一战便知。

直至很多年后,华英把莫非挖过来,才十分耐心地让他们一对一战斗。各种刁钻的考题花样百出:让火性术师在湖面决斗;让处于下风的人听到朋友的呼救声;把两个至交好友拆开,一个作考官,一个作考生,考官的术法必须压制考生;等等。莫非将顺利化解窘况的人挑出来,说:“武艺高强的人已经够多了,咱们来玩点别的。”

花无垠往手心倒了一点药,开始像糊纸浆一样随意涂抹。元不惜抬了抬眼,本是想看看他的,却连他是黑是白都没瞧得清,就把视线一避,慌里慌张,匆匆忙忙,只在薄薄的耳朵尖上留下一点绯红。

花无垠抽了抽嘴角:“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形象还算正派,从没吓哭过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是,我……”元不惜满心焦虑,又怕说错话惹人不快,又无法什么都不说。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就没了下文。

无法表达,也无从狡辩,自己的惶恐与忌惮,确确实实因眼前这个人而起啊。

他局促地咬着唇,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心上更是一阵火烧火燎。

一开始明明没打算露面的,至少以前每次经过这里,他都是埋着头匆匆而行。如果拥有一件大大的外罩,他一定把自己裹得谁也认不出来。且今日的演武场尤其哄乱嘈杂,让他本能地讨厌这种气氛。

元不惜返回时,人群已散,天与地融化在旖旎的黄昏中,烟暖云薄。

花无垠披着满身霞光,抬头看风叶飘来飘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是因为一瞬间的犹豫,就让元不惜看到他的双眼蒙着浅浅金辉,一片春和景明。

同样是被孤立、被排斥,但是最终产生了心理阴影的元不惜无法理解这种眼神。

——金疮药,你要涂点吗?

元不惜捏着瓶子,用的力气有些大。事实上,他在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花家公子跟他是云泥之别,天底下有几个贵人愿意丢脸的样子被人瞧见?

有人说,花无垠在外流落了那么久,应该不那么盛气凌人吧?但谁能指望像元不惜这样的人能被网开一面呢?伶人馆就是个大染缸,他的客人鱼龙混杂,犹以声色犬马之徒居多,在他看来,正是那些多年落魄、一朝出头的,才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高贵天成,个顶个矜傲难处。

元不惜垂着脑袋,秀气的眉头下透出担忧之色,暗暗祈祷对方不要拿他撒气才好。或者把他远远地发配出去,他也只能念一声谢主隆恩,然后闭着眼把这条性命交给老天。像他这样被城主府赶出来的,就连人伢子也嫌卖不出手,最坏的打算是被送去当小倌,或被扔在某条野路上自生自灭。

没有摆脱奴籍,他的未来不过是一团纠结晦暗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头顶不知名的植物沙沙作响,花无垠的声音突然顺着风飘过来,颇有几分不真实的味道:“这么远够了吗?”

“啊?”元不惜望着不知什么时候与他隔开无数尺的红袍,有些傻眼。

“那这么远?”花无垠又往后挪动几步,无奈道,“再远就要用喊的了。”

主动离他远一点,这也许是……也许是一种体谅?元不惜反应过来,心里五味杂陈。

接着就听花无垠用好大的声音在那边自言自语:“被嫌弃了……果然是刚刚太凶残了吗?是我做得过分了?不会突然冲过来替堂兄报仇吧?隔这么远是为了助跑吗?”

“……小人不敢。”

“是不敢呢,还是不想?”哪里知道他一本正经地接话,语气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圆圆的杏目中却分明透着一丝调笑。

……这是腹黑吧?!

元不惜纤弱的神经又揪起来了。对方看似不介意,但这种说不清喜怒的笑脸才可怕好吗?

总之……先道歉吧。

“小人嘴笨,若方才冒犯了公子,还请您恕罪。”

花无垠莫名道:“告什么罪?本公子的仁厚之名并没有传到你耳中吗?”

这语气,果然是得罪上了。

“我……我错了。”

“所以说错哪儿了?”

“哪哪都错了!”元不惜都快哭了。

短暂的沉默后,许是发现面前之人紧张过剩,花无垠想了想,调整好面部表情,确保自己各方面都像个天使:“本公子刚刚才和人大战三百回合,消耗过大,不能拿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见元不惜身子往后面一缩,拼命地摇头。

哦,这个不算安慰么?

“你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律法是怎么规定的,要不给我点时间查查……”

查查放了你能让含雪楼欠我多少人情,哦不,查查用个什么说法把你放了,有理有据,思路严谨,这样总该放心了吧?

“请公子恕罪!”

……

花无垠气鼓鼓地把象征城公子的牌牌儿往他手里一扔:“我不干了!给给给,你行你上!”

元不惜手忙脚乱地接过,指间触感悠凉,他却反而淡定了。处在他这种地位,就得小心琢磨别人的情绪,虽说不是一猜就准,但总有情商不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发现花无垠是真没和自己计较。

元不惜不由向花无垠看去,带着几分迷茫。风一波又一波地卷过,细长的树叶像鹅毛般漫天飞舞,打着旋儿坠落,一重重铺在灰白的地面上,斜阳漫洒,金翠错落。几叶青葱从元不惜的脸颊拂过,衬得他越发地肤如凝脂,水粉难描。

花无垠仰头看了那阵叶雨许久。杏眼中倒映着清澈的风景,赤色袍角轻轻地摇摆,逐风而嬉。

忽有一叶绿舟飘到眼前。花无垠一挥手,指尖似有什么一闪而逝,以肉眼来不及捕捉的速度,将一片薄薄的树叶劈成了完整的两片。

元不惜睁大了眼:“您的灵力明明控制得很精准,为何总是不用?”

花无垠指着更远处的墙面,那里有一道细细的,却像利斧划出的深痕:“你看,我下手其实是没有轻重的。”他眯着眼,想起一年前那场灵力暴走引起的大火,顿了顿,“但这比起以前,算好的了。”

他很清楚家人抱着什么期望,可他不是知源,即便挂着“替代者”的称号,也无法重复知源的人生。

但是那又怎样?谁说疏雨游云可动月影,浊酒几杯就不行了?

他确信,自己会用另一种形式站稳脚跟。

“这世上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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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连载中稳中带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