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走失(一)

七岁的花无垠睁开了眼睛,只觉得眼球酸涩,头也昏昏沉沉的,仿佛下一个瞬间又会沉入黑甜乡中。

花无垠的房间宽敞又干净,设计者花了不少心思,除使用者本人外,其他人皆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满意。

花无垠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但一名囚徒总不至于对困住他的笼子还赞不绝口。

金属质的大门被咒术封死,墙边另开了一处简约的出口,只比狗洞好看一丁点。

屋子里昏暗得不似人间,唯有一扇跳起来都够不着的窗户,透进灰色的天光。

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燃四根蜡烛,否则不是撞到桌子腿,就是打翻茶碗杯盖。

……他想把那设计者叫过来,对他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话。

不是在城主府建立之初立过功吗?城主府就长成这样吗?

若说城主不喜奢侈之风而把主殿造得偏小,他信;可若说城主一心系着天下却对自己的生活品质毫不在意,他是不信的。

“那人没骗你啊,工匠画图纸的时候,他就催着城主拨款,也算是‘立功’嘛。”觉飞长老如是说。

花无垠不得不拢紧被子——实在太冷了。

“本月的薪酬就给他摸一下,也算是让他摸过银子了。”

午时,盖住狗洞的木板“嘎达”一声被掀开,放进白色的光柱,还有冷凝的空气。

一个女人钻了进来,先是理了理满身繁复的金饰,然后踩着优雅的碎步到他床前。见他已经坐起来,便要把一碗不知名的药汁灌给他。

花无垠大惊,赶在被她呛死之前接过碗,一饮而尽。

喉间的痛楚像灼烧一样惨烈,**辣的感觉笔直地窜进胃里,生生逼出了几点泪花。

这些年来大夫换了无数,汤药的口味也是日新月异,他并不在意,而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女人的手——确切地说,是她包在手心里的雪影花根,瞳眸渐渐染上不易察觉的深郁。

沧阳花家,曾因《虚怀》而盛极一时,也因此陷入外侵与内斗的漩涡中,虚耗了大半的实力。

及至《虚怀》被封,天浪莫家和雷皇的公孙一族才得大放异彩,但源远根深的花家依然屹立在云巅。

或许是上天给过这个大家族太多眷顾,等到收回时,就想从他们身上找点利息。不知不觉间,花家人纷纷患上一种怪病,身体如同漏斗一样一个劲地泄漏灵力。

有些人一出生就十分孱弱,以致夭亡;有些人幼时还很正常,但提心吊胆地活到成年,身体就每况愈下,药石枉效。

花镜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担起了城主之责。他的长子花知源是个健康人,可次子花无垠自两岁之后,便和前辈们一样陷入无休无止的挣扎之中。

花镜一颗心操碎,什么道听途说的办法都试过。偶然得知雪影花的根须能够暂存灵力,就搜罗了好些种在城内,吩咐几个心腹:“尔等暗中收集灵力,每隔几日就传一些给花无垠,或可填补他的亏损。”

众人唯唯领命,花镜的眉头却越收越紧,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

“城主对二公子真是好。”一个声音突兀地接话。

满屋子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道道视线集中在屋内最宽敞最舒适的那张椅子上。

刘颜开是一个传奇。他只比花镜大了两三岁,却把花镜从啥也不懂的文盲教成了一代天骄。

此刻大家都正儿八经地站着,就连花镜也不例外,只有这家伙端坐在城主批阅公文的椅子上——转笔玩。

花镜听到他的话后,明显一怔,目光似是闪过了一丝无奈和悲哀。

刘颜开若有所思地落笔,在一株鲜妍的红梅下,添上一根瘦弱的枝桠。

“颜开的画布局有趣,风格奇特。这霜雪染就的梅花,竟比春草还要色明姿媚。”花镜道。

“我更希望你看到下面的那段细枝也别有风骨。”刘颜开凝视着纸面,淡淡地笑了一下。

“每一枝都是主角,每一枝也都是陪衬。”花镜眼前闪过一些画面,嘘叹一声,“那样的情景只会出现在画中,人却不同。知源天赋异禀,兵、咒二术皆出类拔萃,无垠及不上他。”何况无垠身负顽疾,振兴沧阳的期望如何系于他身?花镜猛地一顿,声音沉下去,“天浪城的那个莫小子,小小年纪就可独自应对石骨兽。雷皇的小丫头虽长得和糯米似的,但那等虎狼之地培养出来的人绝非弱者。想我儿知源,虽身体康健,但谁都说不准今后会怎样。我每每念及此,都忧思难抑啊!”

从那日起,小小的花无垠一直住在密室,一面接受治疗,一面被当成了实验品:生病后需要补给多少灵力、灵力的性质如何?还能不能成为正常的术师?父亲急于在他身上找到答案,就是为了“万一哪天知源和其他家人用得上”。

女人拿着雪影花根,在花无垠面前微微一晃,就吟出一大串咒文。

这段根须不知吸纳过多少术师的灵力,原本枯瘦如柴,如今却盈润饱满,甚至闪烁出详和的光芒。

灵力在咒文的驱使下被释放出来,如同涓涓细流,慢慢汇入花无垠眉间。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震,脑袋像要裂开一般,涔涔冷汗淌过脸颊,在衣裳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水迹,连身下的床单也浸得透湿。他的身体蜷曲成奇怪的姿势,但他死死地压着喉咙里的哼声,换成一下一下的吸气声。

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一盏茶时间,结束后,花无垠一个跟头栽向床脚的软垫。

啊,活过来了呢。他趴在地上想。

女子终于认真投过来一个眼神,带着含蓄的怜悯和打量,一闪而逝。但最终,她只是道一句“好好休息”,便要退下了。

花无垠轻轻地“嗯”了一声,全身上下被透彻的寒意浸泡着,这感觉不知是从后心、从脖子,还是从脚底板开始的。他只得顺从自己的意志,把脸埋入软垫,感受着鼻腔里呼出的一丝丝热气。

“我不需要同情,只需要午饭啊……”

带着怨念的腹鸣声宛若闷雷。他意识到这一餐又被那群人忘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了,顿时激动得爬起来,在床边布了个全方位立体环绕式飞镖阵,又在可供躲闪的落脚点搁了张定身符,最后毫不客气地在天花板吊了一整壶墨汁。

花无垠拍拍手,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毕竟资源有限,他的才能无法得到充分的发挥。就这些飞镖,还是他用竹竿挑着五两银子在窗口贼嘻嘻地晃来晃去才诓到的。

手段不在高,管用就行。

第二周,花觉飞就顶着一脑袋浓墨,心脏像触电似的抖了好几个来回,才把解定的方法回忆起来。

“小畜生!”花觉飞怒喝转身,而花无垠已经摸到他后面,打算补一闷棍。

刹那间四目相对。

……

花无垠淡定地收起竹竿:“抱歉抱歉,晚辈只是照着《粗制陷阱二三例》布置了一番,您要是博览群书,就不会中招了。”

花觉飞深吸一口气:“二公子……定身符,飞镖,是哪里来的?”

“拿银子换的。”

“谁给你换的?”

“记不清了。”

“哄谁呢,你见过的人就那几个。”

话到此处,花觉飞顿悟,脑海中依次闪过几位长老的面容,用起排除法。

花无垠好奇地看着他:“您是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好敲一笔封口费吗?”

“胡说什么,我们都是正经长老!”花觉飞训斥,但看他脸上完全不信的表情,顿时生出一种无力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快坐直,不要耽误我时间!”

花无垠马上乖乖地坐好。

花觉飞干完正事,一身正气地拍拍他肩膀:“我得走了,你小子老实点!”

花无垠也不答话,笑咪咪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道:“下次就轮到玉愫长老了吧?说起来那本《粗制陷阱二三例》就是玉愫长老写的呢!”

花觉飞掀木板的手硬生生地顿住。“你要多少封口费?”

“看您的面子值不值一百两?”

“你怎么不去抢?!”

“要是玉愫长老知道您中了她的……”

“闭嘴,一百两就一百两!”

“别生气,我只是开可一个玩笑!”花无垠见好就收,在这方面极有分寸,“看在咱们这么熟的份上,打个对折,就五十两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花觉飞脸色好看了些,但还是觉得肉疼。

“那么一百支飞镖和五十张定身符您当然不会还价了吧?”

“你说什么?!”花觉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百支飞镖和五十张定身符!”花无垠撑着下巴,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六位长老里就您中招,您难道不觉得特别羞耻,特别难过吗?”

花觉飞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半晌。

花无垠睁着俩无辜的大眼睛默默回望,那明亮的眼神一尘不染,乖巧得让人想要摸头。

忽然有一种被深深欺骗的感觉,但是——

“两天后我会从窗户扔进来。”花觉飞扯了扯嘴角,慢慢勾起一个阴险的弧度。

既然这样,大家一块儿倒霉吧!

“等等!”花无垠见他又要去掀那块板子,叫道。

“还有什么事?!”

“你就这样出去?”花无垠打量着他脸上的墨点子,有些嫌弃,“要不先把它抹匀,假装自己来自遥远的……”

“你可以退下了。”花觉飞森然道。

“哦!”花无垠说着就往外走。

“等会儿,你到哪里去?!”

“晚辈告退啊!”花无垠莫名奇妙地回头,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回来,你不走,我走!”花觉飞拍拍脑袋,觉得自己都给气糊涂了。

这不肖的小辈!

一团乳白色的光亮投射在花无垠脸上,又随着铁门沉闷的声响,在他面前合拢。等那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路的尽头,他嘴角的一丝浅弧也抹平了。

“打碎门上的禁制,你就自由了。”几年前,父亲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也一直,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那禁制最初由两个三阶术师共同布下,之后,为了贴合花知源成长的实际情况,年年都会增加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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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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