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辛夷见人不理他,风衫一动,转手一剑刺向神眇。
华松派的松风十里剑法,据说是初代掌门伴鹤同眠时于梦中所得。侧耳听之,如静夜独坐,风过枝头沙沙响;以目视之,如见银勾映雪,霜辉皎皎遍地沙,隐透凄凉之意。
而苻辛夷的招式做不出那般凄柔,多了几分罡朔刺骨。
神眇抬眸看了他一眼,食指按上第五根弦。琵琶面忽然漾起一圈圈波纹,重新凝结后,变成一面琉璃镜,光芒洁彻,冰寒闪烁。扑面而来的剑气尽数被它吸走,剑辉投入镜怀,其声势却像一滴水融入一片湖泽般,宁静得不可思议。
见鬼了!苻辛夷举起大剑,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黑白两气喷涌了足足半尺,《音爆》却有越来越起劲的势头,嚎得战场中的诸人五味杂陈。
晴朗心说帮他一把,左手拔出画骨剑,远远地向神眇虚刺了两三下,用的同样是松风十里剑法,右手依然变化万千,拳指曲直如意,挡下千钧的云烈拳和通臂猿抓手。
“看哪里呢!”千钧没想到她还有空照顾别处,且几年前就吃过她的亏,新仇旧恨一齐涌上,登时连出七掌,暗含分海断岳之势,裂石惊云之威,笼盖其上中下三路大穴。但见晴朗半闭一只眼,长袖一拂,拇、食、中三指忽地扣上他的手腕,与那冰凉触觉一并传过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剑意,虽是一触即收,细微得像针刺般,然其中含有一股随脉搏盈虚变化的阴气,如同闻腥而来得鲨鱼一涌而上,千钧意识到那不是他所能窥探的,猛地甩脱,脸上淌下一滴冷汗。
晴朗顺势收回手,又一掌补上,神色如常。然而经历了方才那般搏斗,她的脸在千钧看来怎么都觉诡异,好像某种邪祟,就连瞳仁也黑了几分。
再说她那挥向神眇的一剑,剑气所过之处严风吹霜,野草也经历了草生中最快的一次枯败。神眇这次连拨了三次弦,才将其中内劲化解。白皙的玉指抚过琴面,梨雪色的裙裾逶地,她坐在那儿,整个人素洁、清寒,似真似幻,仿佛来自遥远天边的仙子。
锃!又一道剑啸转瞬及至,比前一道只差毫厘,却是从苻辛夷那边传来。原来晴朗那一击只是幌子,而苻辛夷这急速的一剑才是杀招。
还来得及!神眇手腕一翻,琵琶转脸,剑光又一次被掐灭。
但是下一刻,她的指骨猛地曲紧。这第二道剑光之后,竟还有第三道!如果说前两道剑光堪比照彻天空的满月,那这第三道就太过朴素了,像隐在光华下星星,所有的辉煌都被遮挡住。
神眇一时怔然,那第三道剑气带着神威利器符和金刚符的加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了琵琶,怀中五弦齐断,响若裂帛。
继前面二人的铺垫,林恢的松风十里剑终于得手!
与此同时,公孙襄身后拖着一大把盗明虫,浩浩荡荡地向楚望那边靠近。风归也如离弦之箭向主人飞来,因为小鸡翅不好扑腾,转弯时差点歪到水炮上,被打掉两撮毛。
一人一鸟各自拖着长长的累赘,来了一场无比艰难、旷古绝今的相会,然后错身,公孙襄滚了个马趴,水炮犀利地打在了虫云上,散落一片水花。
楚望指挥虫军退开几尺,灵犀也慌忙停下,可就在她的灵力重新凝聚,后招蓄势待发之时,一张醉景千重符时机精准地粘在她的背上。再收招已来不及,脱手的“碧海凝光”变成了“惊雾横波”,乳白色浓雾顷刻间蔓延,再度遮蔽了视野。
灵犀向后一掌,什么也没打到;等她要将雾收了时,背后却有一道人影猛然站起,接着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进虫堆里,被绕红尘之术绑成了粽子。
“这什么?楚望!快放开我!”灵犀惊恐,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觉得从脖子根往下,直到脚底板都痒得钻心,搞不好全身都长满了小红疙瘩。几根缚丝从脑后方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用力地蹬踹双腿,“呜呜,呜呜呜呜……!!”
楚望却没空理她,华松小将早看准了他的位置,浓雾一起,就毫不犹豫地亮出了刀。此刻无论是身如松柏的林恢,还是仪态姣好的公孙襄,都和杀气腾腾的苻辛夷一样,心里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打断他的狗腿!!!
没有楚望的控制,虫子们像是遭遇正规军镇压的流民,四处逃窜,覆水难收。灵犀登时变成了它们拔河的道具,被东扯一下,西拽一下。虽然每只虫子的力量很小,不足以将一个人拖动,但她从出生到现在,哪怕是流落到街头乞食都没如此狼狈过。
四大护法之一被虫子欺负?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啊!
灵犀怒从心起,周身蓝色的光芒涌动,一股灵力如洪水般冲刷出隆隆巨响,将群虫冲得片甲不留。
这下舒服了,得亏那缚丝不扯头发,否则她真要一刀剁了楚望那个王八蛋。
不过……若真能这么改进一下,对付女性特别管用啊……
云销雨霁,天边出现一条三色彩虹,清新的空气令人陶醉。灵犀满意地点点头,水粉色的裙摆一飘一飘,像水波里吐出的一朵莲蕊,极是醒目。
在这松懈的时候,林恢曲指一弹,喂楚望吃了一张定身符,华松小将像早已商量好般,齐齐转身,又冲灵犀而来。
另一边,千钧战意冲天,越打越起劲,越打越亢奋,等炽烈的阳光将雾气掀开,眼前的情景让他下巴掉了一地。灵犀被围,楚望被定身,神眇抱着断了弦的琵琶,仙气溶溶地坐在冷风里,又茫然又淡定。
千钧暗咒了一声,想回去帮忙,但此时已经不是他缠住晴朗,而是晴朗揪着他不放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胜利之神开始眷顾那边的?他这个一心报仇的人竟然毫无察觉,实在是太惭愧了。
突然,天边传来一阵异样的风响。
晴朗猛一侧头,一把通体莹碧的折扇擦过耳际,呼呼飞旋着,落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千钧睁大了双目,碧水清空扇!
他怎么会来帮淘沙阁?
莫非足尖一点,探身向前,折扇划出悠扬的光弧;晴朗却一瞬闪到了他的上方。莫非单手撑地,履底滑出半寸长的刀锋踢了上去。晴朗略略一偏,只见他像鹄子似地翻了个身,左手先打出一拳与她的掌心相抵,右手随即也补了上来。
晴朗飞腿抵挡,他那只后出的手却进退自如,像蛇一样绕过她的腿,暗地里又撤出一片刀光来,直勾勾抵在她脖子上。
“全都住手!”莫非喝道。
从他身后走出几名术师,手举麻绳,一个比一个面如铁板。
“大公子。”千钧等人拱了拱手,想来他又是一时兴起,想要插一脚,或者挟恩敲敲竹杠。
虽然双方之间素有龃龉,却不至在这个时候大打出手。千钧松了口气,正想着如何呛他几句,以挽回淘沙阁所剩无几的颜面,不料晴雨阁那帮混蛋径直上前,二话不说就给他们绑上了。
“大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千钧扭动身子,愤怒道。
“尔等和华松派武斗,可曾受过城主之命?”莫非凉凉地瞥来一眼。
他一句话哽在喉咙里,目光一转,似火一样燃在晴朗脸上。
晴朗退后一步,神情略有些尴尬,好一会儿后,问:“你是何人?”
他再次噎了一口老血,这他奶奶的,居然能不认识?
你失忆了吗?
你脑袋遭了重击吧?!
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假装,千钧慢慢地捏紧了拳,霎时没有了所有想法。不甘的、遗憾的、紧张的、懊恼的一切,只有他计较在了心上,却从不曾入那人的眼。
大概他的实力,确实还不够。
莫非摆摆手,命人将他们带走,便朝晴朗一揖到地。
他沉痛地表示了抱歉,历数淘沙阁的十大过失,几乎要把他们划到非人类里去。最后,他说自己不是有意要攻击晴朗,实在是平时难得与这种才貌双全、术法高强又气度恢弘的大人物交手,心中激动,情难自已。反正她此番也活动开了,不差这一场。
晴朗默默地等他表演完,伸手扶一把,尽显一派长老的大度:“莫大公子不必如此自责,你这一身,究竟藏了多少刀片?”
莫非直爽地一笑,把鞋子上的、衣袖里的、手肘和膝盖处的武器全都取出来,在地上叠了厚厚一层。
公孙襄随手摸了摸,冰寒之气丝丝浸入肌里,可见价值不菲。
“大渊神鹿,好刀啊。”苻辛夷从满地银光闪闪中认出一把短刀,刃身流畅精绝,薄如蝉翼,置于阳光下时浑透一股赤色。
“哪一把?”公孙襄被勾起了好奇心。
大渊神鹿,因其刀气太过迫人而被视为“不祥”,且它是把有名的噬主之刀,历任主人中不乏弹指间令风云变色者,修道者、义节士,皆因压不住邪气,死于非命。
后来铸器大师辛子恺想把它熔掉,用混元火煅烧了七七四十九日,居然不得成功。从那以后,只要一见着太阳,大渊神鹿的刀身便会流过隐隐的红光。
苻辛夷指给她看。
“好眼力,此刀正是秦飞所锻的大渊神鹿。”莫非顿了顿,“苻小弟好像对此刀十分喜爱,要不便拿去吧。”
公孙襄沉默,以凶刀赠人也是厉害,要不是亲眼见他随身带着,也知晓他行事不同流俗,还以为这俩人有什么仇怨呢。
苻辛夷自然不惧大渊神鹿的凶名,且他酷爱刀剑,平日里总拿着精铁磋磨设计,亲手锻造的武器在师兄弟间还颇受欢迎。
比如林恢那把辉月剑,便是他画的图纸,晴朗执笔修改,两个人跑到太神山翻找材料,好不容易向顺始鸟借了几根羽毛,和材料一并放入炼铁炉里,差点没把他们的灵力吸个底朝天。
不过也值了。
会吃灵力的武器有两种,一种是它本身的原因,每次使用时都要注入太多灵力才会“活”起来,这样的武器在常人手里形同废铁;另一种则是设计精妙,在锻造的过程中每一步都要吸曲不少灵力,有时铸器师的灵力不够,还会锻造失败,然而这样往往能打出绝世好剑。
苻辛夷没有接刀:“我使不惯刀,拿回去多半是供着,它肯定不愿意。你有兴趣用它和我打一场吗?”
就知道会这样,晴朗和林恢不约而同地一笑。若刀剑有灵,绝对与他是贴心知交。
“乐意之至。”
莫非收起折扇,眉头轻轻一挑,大渊神鹿顺着灵力流飞到他手里。
二人说打就打。莫非出手快、险、绝,步法飘逸风流,衣袂翩飞,不断变幻的身形带出炫目的光芒;苻辛夷之剑则重、悍、傲,带着崩山撼岳的气势,如烈火般的蓬勃与灼热。
这场决斗毫无悬念,高居烽火英雄榜第十三位的莫非大获全胜。
“承让了。”莫非又将群刀仔仔细细地安回去,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衫,真个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他“啪”地将折扇一展,凤眼一挑,勾起千般风流,万种情趣:“千钧他们不懂事,搅了几位的兴致。听闻千华楼上了新菜品,诸位可愿给莫某一个赔罪的机会?”
晴朗也正好饿了,欣然应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