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喝得半醉的莫唯又在城主府碰见了兄长,借着酒劲三步做两步窜到他面前,问:“你是什么时候说动元不惜的?”
只不过出来打个牙祭,突然被搭话了,莫非很是意外。凤目微转,落到莫唯抓着的瓷杯上,顺手抽过来,嗅到一股沙芦酒的味道。
莫非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我和他啊,事先并无商量。就从你带不惜入府的那天起,我就知你必遭他反噬。”
“不惜?”听到这样熟稔的称呼,心中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虽然喝得有些迷糊,脑子却还不笨。
莫非把玩着酒杯,晶润的唇在阳光下沾染妖异之色,骤然绽放的笑意如同灼灼桃花,在风里莞尔地盛开:“三个月以前,他受花城主所托,来煽动你归还钥匙,若你那时老老实实,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好了。可惜你还想借此捅我一刀,我岂是那任人宰割之人?”
莫唯怔怔地立了半晌:“你在那时就谋划好了一切?就等着让我身败名裂?”
莫非耸肩:“你写完假信才半个时辰,我那一封就被华松派‘捡’去了。”
若不是看在先宁夫人的份上,身败名裂还是轻的,可惜有些人自始至终不懂承情。
“你成功了。”莫唯苦笑,语气带着疲惫和无奈,“父亲已经说,这城主之位最终交给谁,他还要再考虑考虑。”
莫非嗤了一声,嘴角渐渐拉下:“这城主之位,我向来也不稀罕。”
——不过你想要那个位子,也没有那么容易。
莫非每次做这个动作时,人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他的眼睛,狭长的凤目不带一丝情绪,泛出的光泽却显淡漠凉薄。如琉璃般剔透,如碧湖般清寒,点点寒星铺陈在水中,反射出一束冷光。
莫唯顿觉心中一紧,脊骨被震撼的威压拿住,寒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原来如此。
难怪无论在多么愤怒、在多么不悦时,他都将一抹笑容挂在脸上,那笑意犹如盛烂的桃花,绯艳至极,蛊惑至极,完美地隐藏了他的本心。
越是旖旎的风景,越是酝酿着算谋。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快步而来,惊喜的呼声打断呢二人:“大公子!您今儿也回府了啊,小的有个事儿想请您帮忙!”
“何事?”气势骤然收敛,熟悉的笑容又挂回脸上,既闲适又优雅。
“小的有个亲戚,在城南新开了家书画店,只因不熟悉行情,没招来生意不说,还稀里糊涂地被奸商骗了大把银子,他那个急呀,只差点燃眉毛以明志了!您招儿多,教教小的咋办呐!”
“容我想想……”莫非一面微笑着听他抱怨,一面就和他出了府。
莫唯张大嘴望着,有多久没见过那样纯粹的笑意了?这个家伙……
晴朗等人赶回晴雨阁时,那个被关苍寄吓坏的家伙已经回过神来,在姬源的看护下吃饭。味道说不上难吃,就是能淡出鸟来。反正臭道士自己是不吃的。
看见晴朗,他放下手里的碗站起来,主动行礼:“弟子胡卫民,见过晴朗长老!”
“哟,还真是华松派的?”晴朗挑挑眉,一屁股坐在他方才的椅子上。
“弟子乃李师祖的徒孙。”
华松派中,四大长老收的弟子不多,剩下的人都拜在四长老同辈的赵、钱、孙、李等七人门下,徒弟收得多的人连徒曾孙都有了,晴朗并不是每个都认识,便一点头,算作招呼。
“说说看,钥匙弄丢时你在做什么,这几天又在做什么,为什么袭击柳镇卿?”
胡卫民抿了抿唇,忽然跪下:“弟子是和黄师叔一队行动的术师,请长老明鉴,他是被冤枉的!”
“别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是有道理,本长老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晴朗看着他道。
胡卫民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其实黄师叔最开始是想打钥匙的主意,而弟子……是同谋。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处野地扎营,每个弟子,连巡夜之人都赏了一块用迷药浸过的牛肉条。我们这些人,为了不招惹注意,一路上是不住客栈的,尽吃些干粮酥饼,大伙儿只道是师叔体贴,开开心心地吃下,没过一会儿就被放倒了。”
夜黑风高,浮云遮住了上弦月,唯营地最边缘还留着一拄火把,橙色的光亮点点星星地闪烁。
黄亦山摸到马队边,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微弱的火色闪过,他忽然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整个人都怔住了。
胡卫民回忆起当时的细节,也很不解:“弟子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他啪地一声把盒子关上,并嘱咐我不要再管此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弟子虽然疑惑,却也知有些事深究不得,有些事就不该让我们知道,不闻不问才活得长久。那天以后,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黄师叔按原计划将盒子输给了‘劫匪’,队里的术师全看到了。”
“这么说,到百里沟之前钥匙就出现了某种问题,所以你才去找柳镇卿?”
胡卫民道:“可奇怪的是,当掌门传回钥匙弄丢的消息,柳师叔表现得很坦然,反而是黄师叔因惧怕而躲走。”
晴朗陷入沉思,半晌后,指头敲了敲桌子:“你知道扮演劫匪的是谁吗?”
“是一个从灵台河镇出来的孤儿,名叫小莽。他这几日都藏在大鼓庙里,弟子可以带您去见他。”
“小孩子?”晴朗一愣。
“虽说只有十二岁,他身长八尺,已和成年人一般高大了。这个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身份也足够掩人耳目。”
晴朗起身:“事不宜迟,走吧。”
胡卫民应了一声,却带着他们来到后院,往手心里“啪啪”吐了两口唾沫,麻利地翻上院墙。
一回头,只见五位同道在墙底下一字排开,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胡卫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笑:“走这里比较近,弟子习惯了,嘿嘿!”
“哗啦啦”两声风响,晴朗和公孙襄一左一右地飞过墙去。
林恢看向苻辛夷,嘴角浅浅一弯,半边梨涡很生亲切:“怎么样师弟,要为兄推你一把吗?”
“滚,谁要你假好心?”苻辛夷不暇一哂,纵身起跳,单手扒住墙沿就翻了过去。
林恢摇了摇头,如法炮制。
姬源本打算屁股一撅、连滚带爬的,拎起衣摆冲到墙边,一个深呼吸,扶住了额。虽说他扮演的是一个指望不上的江湖骗子,但今后揭掉面具还是要做人的,实在拉不下这个脸。于是他双腿一并一蹬,像大袋鼠一样蹦过去了。
众人沿着一条胡同走到尽头,又从两户人家的围墙上走过。
苻辛夷看着胡卫民在最前面娴熟地用猫步前进,隐隐明白了他说“习惯了”是什么意思,登时眼角有些抽筋:“喂,你以前都是在房顶上办事的吗?”
“嘘,小声!”胡卫民回过头,非常严肃地警告他。
苻辛夷的脸色俞加黑暗了。
许是被那眼神像刀子似地戳来戳去,胡卫民实在扛不住,结结巴巴地说:“师叔稍……稍安勿躁,随我来便知道了。”
不得不说他对天浪城的空中环境很是熟悉,从民居出来,登上宝华酒楼,翻越朱漆栏杆,抱着大红的立柱滑到排水口,又从排水口跳到一棵树叉上,整个过程顺风顺水,衔接妥当。
“干嘛?上吊吗?”苻辛夷随手掰下一根树枝,撇着嘴问。
胡卫民指了指脚下:“此处有一条道路,可通大鼓庙。”
此处是天浪城东南角,几步之隔就是城墙,欢快流淌的小溪像一条玉带,两畔鲜花肥美,姹紫嫣红,一条石阶路在茵茵碧草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几人相继跳下,踏足于草枝上的窸窣声轻柔地擦过耳膜,让他们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古木参天,撑起的阴凉沁透肌肤,丝丝缕缕的光照投下暗黄色的斑点。
清净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