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辛夷嘟嘟啷啷地正要去跟人探讨五十个铜板值多少只碗,公孙襄叫住他:“无妨,咱们这顿兴许可以免单。”
“老板是你亲戚?”苻辛夷问。
她神秘兮兮地一笑:“你看隔壁桌!”
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坐下来,杏眼菱唇,乌金扇靠在桌边。
小茶童眉飞色舞,舌灿莲花:“俊哥儿,这可是上好的明前绿茶,你看看这茶叶,形如仕女之秀眉,再看这茶汤,色泽绿润起霜,香气高鲜,滋味浓爽……如此好茶,只需五十两纹银,锦绣楼的小姐快把货都订空了,再晚可就没有了。”
“好的,来一壶吧。”
“嘁,阴魂不散!”苻辛夷道。
“向晚姑娘,真巧!”眼看着茶童志得意满地搁下茶壶,哼着小曲儿瞄准了下一桌,公孙襄裙摆一提,笑呵呵地坐了过去,“你别被骗了,这是陈茶,茶叶沫子糙得很,才不是明前龙井。”
“无妨,我银子也没带够。”向晚镇定地摆摆手,又朝那茶童喊,“小兄弟,本公子今日出门仓促,只带了几个铜板,还有一匹好马,就给你抵债吧!”
茶童面露难色:“公子,这……”
花向晚不待他反驳,手往外一指:“你看清楚了,此马四肢健硕有力,毛泽晕亮,浑身上下无一丝杂色,锦绣楼的姑娘问本公子讨了好久,本公子是实在无法,不然还轮不到你。”
公孙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的玉指对准了兢兢业业地驼了自己半个月的宝马:“……”
这茶童是个机灵的,从他面对向晚那身过分随意的男装也能面不改色地叫“公子”就能看出来。
那马岂止是四肢健硕有力,简直是一身腱子肉,他眼睛立刻亮了几分,但那点儿心思在心里滚过一圈,还没来得及欢腾雀跃,就凉透了。“马虽好马,小店可没有现银找。”
“那就别找了,五花马,千金裘,换得好茶好菜,也算是一桩美事。”花向晚起身,一面向马儿走过去,一面发出一种悠扬而不明意味的声音,好像在唱曲儿,“吁吁,啾——驹儿,驹儿!”
停在茶棚外的十几匹马睁着大眼睛纷纷看过来,向晚小心地摸上马耳朵,感受着丝丝绒绒蹭在手心里的温热,长睫之下目光闪了闪,唇畔抿出一道清狡的弧线。
“公子!公子你去哪儿?来人呐!吃霸王餐啦!”
那茶童才一错眼不见,花向晚单手松了缰绳,翻身上马,小腿一踢,绝尘而去,市井往来的人群慌乱四散,议论纷纷。
“啧!”说时迟,那时快,苻辛夷牵过另一匹抖擞雄健昂首挺胸的大马,像一支疾箭尾随而去,霎时便没了影子。
“啊——!我的马,不是,我的钱,我的马和钱哟——”茶童伸出一只手,悲痛欲绝。
公孙襄一把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按到座位上:“张嘴,喝茶!”
小茶童的事业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挫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放逐和怀疑中,下意识地张嘴,一口茶叶沫子呛到喉咙里,差点窒息。
“呸呸呸!这什么玩意,老板你的手艺越发随心所欲了呴!”
公孙襄微笑:“你已经很努力了,在华松派最会忽悠的人面前居然卖出了三壶茶。”
晴朗抖抖眉毛,不知为何感觉被插了一箭。
苻辛夷追出去没多远,花向晚跳下马,把缰绳抛给他,嬉然笑道:“你把它带回去,那童子感激你,一顿茶钱便可省了!”
苻辛夷突然明白了,公孙襄招惹这姑娘,实乃用心良苦,深谋远虑。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旁边“嘭”的一声,一柄三尺长的大砍刀劈在了古画摊的桌子上,随后便是人怒不可遏的声音:“价都谈好了,你说没钱就没钱?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
摊子上的伙计揪着一名白衣小剑客不放,四面八方来的视线聚过来,小剑客的脸急得通红:“实在对不住,在下是银子弄丢了……”
“少给我瞎扯,用你身上的物品做抵押!”那伙计打扮得文绉绉的,人却挺蛮横,一对远山眉拧成了倒八字。
花向晚停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丹唇莫测地扬起,那笑意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痕,却显得娇妩而旖旎,像冰清玉洁的梅花半吐红胭。
不多时,一位身着烟青色衣裙、英姿飒爽的姑娘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傻小子,买几碗粥怎么去了用了这么久?怎么回事?”
“师姐,你带银子了吗?”白衣剑客像遇到了救星一般,目光里闪烁着几百颗星星,“我发现一幅山水画颇有意蕴,想买来送给师父,没成想身上银两不翼而飞,这位小哥不放我走。”
“笨蛋!”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摘下荷包,“要多少?”
伙计见财神爷到了,白牙尽露显光辉,俨然又是另一副嘴脸:“不多不多,区区五十两。”
“多……多少?”女子难以置信,路边摊上的画,就够他们逍遥门一年的开销了?
“五十两。您看看这笔画留白,不输刘大家的笔墨吧!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正是刘大家的徒弟所画,小店虽然简陋,却物美价廉!”
萧敏浑身发抖,指关节咯吱一声:“当然,线条流畅,画面简洁。”
整张纸上只有一条线,名曰《源远流长》,能不简洁吗?
“大小姐别动怒!”路人当中忽然钻出一介书生,因为冲得太快差点连帽子都挤掉了。他一只手将冠戴正,头头是道地分析,“名家手笔,必有深意。譬如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不也只一舟、一人吗,画中没有一丝水,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
“那你说说,这幅画有何深意?”萧敏将画举到他面前。
书生摸着下巴:“这个,在下也……也参透不了。喷口水上去试试?不行就用火烤一烤?”
花向晚在旁冷笑,出声道:“别琢磨了,要留白还不容易?干脆什么都不画,取名为《雪》呀!”
伙计撤出刀来:“作死啊你们!诚心来捣乱的吧!”
花向晚想到什么,杏眼一转,笑靥如花:“小哥,那小毛贼偷了多少银子,会分你多少?”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伙计脸色猝然变了,硬邦邦地回道。
“还装!你和那毛贼就是一伙的,你负责闹事,吸引路人的视线,他负责偷钱。”花向晚说,“都摸摸腰包,丢东西的应该不止一个吧!”
话音一落,四周的人猛然醒悟:“我荷包呢?”
“我的也不见了!”
“我的也……”
“遭了,给老爷子祝寿的白玉观音!”
现场一阵哗然,众人团团围住小画摊,嚷嚷着“还钱”,后面的不断往前边拥挤,推推搡搡,几乎把它掀翻了去。
伙计见势不对,抄起大刀,凌空一顿横劈竖砍,众人尖叫着退出一条道。
“姑娘,你要讲道理啊,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多好的画,作者心中有大智慧啊!怎么能说我和那小毛贼是一伙的呢?小小年纪不要学人家多管闲事,猪是怎么死的晓得不?”
花向晚抿嘴一笑:“和你一样啊,笨死的呀!”
“你!”
那伙计挥刀出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白光一道,来得古怪刁钻,无可逃遁,在场的人暗道“不妙”。花向晚却是个辣性子,心想既然躲不过,那就让他也吃吃厉害,索性直面威胁,扇骨一翻,取其心窝。乌金扇似沉重的铁鞭敲下,风声嗡然凄厉,来势却矫若闪电,伙计只觉一股危迫的压力,不得不放弃,两人各自退步。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天王盗贼团的人你也敢惹!”伙计拍拍手,人群中忽然跳出几个同伙,个个凶悍。
“天王盗贼团?”路人像脱了网的鱼一样哄然散去。
苻辛夷拔出大剑,在手中掂了掂,帮腔道:“你这些伎俩都是人家用剩下的,她在帮你积攒阅历呢,还不快拜谢祖师奶奶!”
“拜你妈个蛋!”
苻辛夷冷冷地扯起一边嘴角。
苻辛夷把他痛打了一顿。
即便是周围那么多人,也无法阻止那伙计的脑袋被按到地上抽成了猪头,眼睛也肿了,鼻子也歪了,嘴在哪儿都有些找不到了。
一直到林恢冲过来把他们拉开,苻辛夷才收了手,艳阳高照的,他满额头细汗,眸底仍然沁着寒光。
“发生了什么事?”林恢看见他的眼眶有些红肿,衣服也破破烂烂,显然是狂傲不羁的劲儿上来,只管打得爽快,没怎么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
“没事儿,那人皮有些痒痒。”
天王盗贼团的火力悉数被苻辛夷吸引过去,花向晚早就脚底抹油了,遛得毫无愧疚感,倒是那书生还一脸好奇地站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
“姬源道长。”林恢拱手。
原来此人正是前日里莫名其妙出现,又似风一般离开的道士,只是不知他从何处又捡了一身行头,变成了读书人?
天王盗贼团的人躺得姿态万千,极尽风骚。见他们分心,一贼抓过手边的石子,咻地掷出,犹如飞剑一般。姬源两指一夹,便将石子截住,捏了个粉碎。
“卧槽怎么又是你?”盗贼惊怒交加,“不是说拿了金玉紫藤铃就不再烦我们了吗?”
姬源拍了拍灰,对着手掌慢条斯理地吹一口气:“你说那个小铃铛啊,它坏了。”
……
“竟是他!他说坏了!”
“是他,就是他!”
“还我铃铛!还我正义!”
“城主是谁,打劫的还管不管啦!”
原本摊成烂泥的盗贼们,在这一刻出离愤怒,极度亢奋!他们忘却了伤痛,掳起了衣袖,磨刀霍霍,昂扬斗志,大声疾呼着——干他!
林恢侧目而视,他浑不知道士的人生如此万众瞩目……虽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拉过师弟,在一旁坐看好戏。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趁乱把那道士捞出来,或者隔空与之谈好药价、跑腿费等诸多事宜,才不枉相识一场。
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开口,忽听到街那头人声鼎沸,一队兵士手持长棍涌将上来,刹那间百姓退散,瓜果乱蹦,满地鸡毛:“有人闹事!全部抓起来!”
……
“我们也算?!”林恢瞪圆了眼睛,错愕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