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皇城建在峥嵘绝壁之上,峰险云高,半山腰常有鸷鸟游猎,其鸣唳唳,其羽肃肃。城的南面,有一座奇峰与之相对而立,两座山峰犹如双剑擎天,巉岩协兵刀之锐,银汉仿佛就在眼前。山脚之间横亘着野狼谷,宽三丈许,野兽之声不达天听。
其余诸峰众星捧月地环绕周围,隐在云海深处。
曾有一位旅人,从杳无人际的那侧登山,行至一半时,一阵竽鼓齐鸣声从那天边飘来,舒缓悦耳;祥云逢着日照,金光万道,令人眼眶发热。他以为听到了仙乐,当即俯身祷告,叩拜不已。回家之后,每每思及此番际遇,总觉惊奇,从此归隐山林,潜心炼丹修仙。但那人也不过活了三十岁上下,就驾鹤西去了。
仙乐的缔造者之一,公孙姑娘此刻摆了一桌茶点,懒懒地看着徘徊山间的云雾,脸上是晴朗经常摆出的神情:似在观察什么,又似在走神。面前的大引导者还在啰嗦些什么,她早已没听到了。
大引导者唱了小半个时辰独角戏,叹息着道:“方才所言妥否,请圣女示下。”
“嗯。”公孙襄幽幽地答了一句。
这个“嗯”字,究竟是表示认同,还是“我知道了等我示下”的意思,大引导者一时也拿不准,只得另辟蹊径,试探着问:“关于此事……圣女还有旁的吩咐没有?”
公孙襄沉默了一下子,好像在竭力思索,最后眉头一松,轻声道:“没有。”
大引导者越发迷茫,他死死盯着圣女的唇瓣,希望再听到几句金玉良言,让他再如沐春风一下,然而圣女没再发声,只是略微诧异地歪头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大引导者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告退。
然她暂时打发走了这一个,还有几十个她母亲派的侍者,时不时来看一遍,问一句:“圣女,云台风大,您身子刚好,可要进去了?”
饶是公孙襄这样的好脾气,也经不住要烦躁了。
这时一个人走到她身后,她对这个气息有点儿熟悉,也没回头,只撑着腮帮子,问:“卜问师说的那个人,是谁?”
“圣女想让那人是谁?”金寒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公孙襄记得上次在金寒那儿听壁角时,他还说要“仔细斟酌”。可是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接近的侍女们好像都约好了似地,并不提及此事,浑身上下都写着心无旁骛、风平浪静。
凉风将她一头如瀑的青丝带到眼前,她未腾出手去整理,只是呆呆地困惑了半晌,道:“我想让他是谁,就可以是谁吗?”
“这个么……”金寒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应该是我想让他是谁,就可以是谁。
卜问师是从秦霜找来的,听命于他也属正常,可他将这事儿大大方方在雷皇人面前抖落,就有些不合适了。
“你真是……”公孙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望了望不远处的侍者群,又将俏目瞪向金寒,摇了摇头。
金寒的神情却一派淡定坦然,倒让这个敏感的话题像朋友间随口的寒暄一般,随风而散了。他知道这些对于雷皇人来说惊世骇俗的话,公孙襄是不会介意的。
从她通过书本观察这个世界开始,她对世间的一切就有自己的理解与好奇,她的思想超脱了这片土地上一切狭隘的传统,心中存在着更为广袤的天地。
那是一个焕发光彩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或许会看到她在随玄鸟出游,在替山鬼编织女萝,在陪巫祝击鼓放歌,在为绝色美人元不惜执镜。她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却绝不会像只鸟儿一样关在富丽堂皇的笼子里任人观赏。
公孙襄有一个刚雕成木偶娃娃。他拿在手里摆弄一番,这小东西只有巴掌大,却是憨态可掬,身娇体软,要摆成一字就摆成一字,要摆成人字就摆成人字。
金寒玩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用一只雀儿换你的木偶,不知你是否愿意?”
说完便施展召唤术,一只幼鸟崽出现在桌子上,参差不齐的短毛迎风抖瑟,大大咧咧地叉腿坐着,小眼神里却闪烁出高贵矜持的光。
“叽!”
金寒头顶上冒出一个“十”字,把它抓了起来,鸟儿转动毛茸茸的脑袋,发出细碎的啾啾声。
公孙襄不明所以,她本来打算雕天下第一美人元不惜,却一个手残把眼睛凿歪了,只好勾全须尾,描成凤眼,退而求其次,改为雕古画上的美女。然而再下手时,鼻梁拉得很长,鼻槽则过窄,有棱有角,刚正平直,便继续退而求其次,雕画卷上的……美男子。等她用公孙式手法把血盆大口添上,最后的成品已经远远超脱了世俗之美,令人见之忘神,不敢逼视。
现在,金寒问她要这个木偶……不是很懂他的口味。
金寒解释说:“只是想让你放开牵引的线。”
这样你会更高兴一点。
公孙襄的目光再度落在小鸟身上,那鸟儿已经放弃了挣扎,用未长硬的鸟喙赌气似地啄了啄他的手指,倒挺有灵性。
“它在我身边许久,也怪我以前放纵了,事事为它打点好,由着它幼龄贪玩,偷懒撒娇,没狠下心来赶出去历练,只拿些咒术书让它背着,一日三餐用灵果子养着。然而懈怠久了的翅膀会忘了如何飞翔,被驯养的战士也会收敛它的利爪。若你能让它翱翔于山野,作为报答,我便设法,带你去雷皇外面看看,如何?”
金寒没有听到回答。公孙襄被巨大的震惊包围着,她刹那间听到自己清晰无比的心跳,恍然听懂了在雕这个木偶时,自己有着怎样的渴望。
渴望有它陪伴自己,也渴望有什么能够解救它,放它远去。
金寒将手一松,小鸟朝着她跳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她。在它不甚有力的双翅之后,还藏着一对小小的肉翅,像小竹笋一样冒出了尖尖。
“圣鸟风归?”公孙襄一眼认出来,四翼红喙霞羽,正是风之君的象征,哪里能以寻常鸟雀待之?再联想到“咒术书”和“灵果子”,终于领悟了他拿这些东西教养的原因,忙拱手回道,“无功不受禄,公子之礼太重了。”
风归不像水狮子、落雷兽那样,只能施展小股咒术。有传言说,它两侧双翅之间的腋下各有一个小漩涡,那里便是风的归处。所以,成年风归能吸引十里狂风,万道气旋,在运用自然之力的时候,许多灵兽比人类更有天赋。
“无妨,你也知道我不适合抚养小家伙,就当日行一善吧。”金寒一摆手,“那日若非它的母亲同水君森罗决斗,将它震落下来,我也无法爬上它的巢穴去寻它。这是机缘巧合。眼下卜问师听我之命,于你而言也是一个机缘,你打算装病到什么时候?”金寒看着她,那神情是极笃定的呀,好像只要她一点头,名为天下的瑰丽画卷,世间种种便会在眼前展开,任君驰骋,唾手可采。
这想法虽然有些轻狂,却似一股有力的风,吹入了她日渐空洞、日渐不安的心。
——若你能让它翱翔于山野。
——也能用属于自己的锋芒,将枷锁砸个粉碎。
金寒给了她一个目标,也恰好填补了她缺少的那点勇气和决心。是以她明知事情难办,在心底又忍不住已经信了他。
“我可以让它飞。”公孙襄肯定地重复,“我可以。”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觉得那尚未平复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她的不安,将它们敲碎成粉末抛散在过去。
金寒俯身于金刚木造的栏杆上,鸟瞰水墨山林,勾起一抹浅笑:“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这双圣峰的景致真不错!”
这话接得奇怪,公孙襄疑惑之际,听见一连串参差不齐的小碎步,意识到侍者们又来了。她也便顺口问:“金寒公子的居处是什么样的?”
“你不是见过吗?”
“我说的是你在秦霜的居处呐?”
“一处竹舍。”金寒笑着,发丝临风飘动,在颊边随性地飘着,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直面风吹云涌的感觉。
“只是竹舍吗?”她还以为会是更酷的地方,原来这么平常?
“那可不是普通的地方。”他转过脸来,故意做出严肃的感觉,只不过唇边豪放的意气还未掩住。
——门前的溪水连通孟潮大泽,共享一轮明月,脚下的山脊与丹霞峰相接,同分漫天白云。
他是如此描述自己的地盘。
于是她又问:“你走南闯北的时间多,会不会觉得再不错的风景,日日相对着看腻了,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事无绝对,真正合眼缘的风景,即使分分秒秒面对着,也不会想移开视线,而你不移开视线,才会发现越来越合眼缘。”
“有这样的风景吗?”
公孙襄问着,冷不防抬头,同他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四目相对,一片朗澈星辰,清清净净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不知怎么,她的视线就在那个时间、那双眼瞳里陷落,而她并不想移开。
直到如今,她都没闹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产那种感情,她为什么会突然低落起来,看着金寒的脸,又茫然,又难过,两个人之间升起了一层薄雾,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压回去。
她感觉额头上被人摸了摸,似乎还被安慰了什么。
后来她想,就算没有那酝酿已久、无从发泄的委屈作祟,像金寒这般耀眼的人,一不小心就照入了她的人生,让她心头那一丝不平云消雾散,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相反,若有谁敢说她当时没有一点点动容,没有一点点仰慕之情,哪怕连路过双圣峰的大雁都能出来证明他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