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积香(六)

林恢失了一会儿神,慢慢走到桌前,打开一个枣红色的木匣子。

“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些,此地不大繁华,有些材料只能用别的代替。”他摸了摸鼻子,“好在我的手艺应该还过得去。”

他手里捧着满满的一匣果脯和米糕,全部都是她以前爱吃的东西,摆成了万寿菊的形状。

华英心里一酸,熊孩子,这个时候摆万寿花是讽刺我吗?

她被定在椅子上,手脚不便,五官倒还能动一动,嘴一张,示意他来投喂。

林恢捻起一块米糕,她“嗷呜”一口吞下,一股熟悉的清香萦绕在齿间,令她眯了眯眼。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她嘴里鼓鼓囊囊地吃高兴了,人也和颜悦色起来。

“有,不过太多了,从哪里开始呢?”林恢又捡起一块杏干,想了想,问,“你在那边过得可还习惯?”

魔教之人行事诡秘,他师父一个人失忆了,打架打不赢,拌嘴更不行,在那边有没有吃亏?

华英心想有什么不习惯的,她野是野得厉害,萧无妄非但不管她,还隐隐罩着她。她总是躺在成衣店大院里的那棵橘子树上,看其他干活不卖力的人被打板子,一边把撕成几瓣的橘子皮扔下去。

她把恃宠而骄、没大没小贯彻得很完美,凭自己的本事混出了“魔星”的称号。

但这些事要是说出去,她在乖徒弟心目中阳光正派、光辉伟大、纯洁善良、高尚情操……的形象就全毁了。她清了清嗓子,咳了又咳,一本正经地说:“那地方风光还不错,就是夏天有点热,冬天有点凉。”

林恢微笑着向她点头,似乎放心了一大半:“看你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知道果真没有受到为难。”

华英撇嘴,熊孩子会不会聊天!

不过看在他贴心倒来一杯水的份上,又马上原谅了他。

谁叫她就是这么善良好说话。

“就这一句?不是有很多问题吗?”她提醒道。

林恢搁下水杯:“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掌门的,或者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们虽一时半会不能救你出去,却能在外面替你想办法。”

华英正在盘算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话要说多少,陡然听到他的“问题”,心情很复杂。

望着他晒黑不少的脸和关切又温存的眼神,她一声长叹。林恢为什么不问她做过什么,为什么不指控她背弃正道走向歪路,她也好狠下心犟一点,什么也不招,省了以后再见萧无妄的那些麻烦。

可他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抱怨倾诉她的背叛带给了自己何等委屈,想他一个根骨绝佳、前途大好的少年,有一个不识好歹的叛教师父,说是人生的污点也不为过。

她忽然想起头一天在积香山上,落河派那群人疾言厉色的斥骂。这孩子说不定也遭尽了白眼。

她带着一副伪造的面具做了他的师父,晴朗的喜怒哀乐不属于她,性情脾气也不属于她,那段卧底时光,只不过是她无聊而又漫长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脱下那层面具,她便不可能再做回晴朗。可对于林恢而言,那段缘分是真真实实印在记忆里的,即便时日短暂,也不是虚幻泡影。

“我不是故意不说实话,只是方才人实在太多了,怕他们不如你可靠。”华英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依稀的阳关钻过树缝,进入屋内,又在一面古旧的梳妆镜上反射,在她视线落处映出一小片光晕。

“沧海教总坛搬到了未末成衣店的地下,就荆棘堂还在原址,早已和总坛划清了界限。”

“上次把萧无妄关起来,孟堂主暗地里帮过一把。你们可以再去找找她,但是,不要再出一个阿苻了。”

“新的暮云堂主名叫苏仇,原形是一头狐狸。”

林恢正替她把一大块黄桃夹碎,闻言抬起脸来:“你说的那个人,可是姑苏的苏,仇牧的仇?”

“你知道他?”华英不怎么意外地笑了笑,“也对,他在坊间很出名,除了荆棘堂的人,就他人缘好。”

她继续说:“萧无妄会御灵术,也能在别人的躯壳里呆很多天,说真的,你们不一定逮得住他。如果只是去月下垣打探情报,就不要招惹那些魔教弟子,他们不会毫无缘由地跟你动手。也不要表现得太懦弱了,随性大胆一点,魔教人之间都是这么相处的。”

她忽然住了嘴,窗外桂花无声地飘落,带着香味的清风吹进来,一点鸦声在树枝间逡巡,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隐约觉得尴尬,等了一会儿,见林恢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咳了一声,讪讪地说:“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林恢一笑:“多谢你,这样大家心里便添了几分稳妥,至少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敌人。”

他温文的语调总能将眉眼间的清寒冲淡,让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隔了一会儿,林恢又问:“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三师弟?”

华英说:“我正奇怪呢,那小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没有,他……”林恢一顿,“他回到了他父亲身边。”

“他……父亲?”华英呆愣地反问了一句。

她的反应让林恢有些不可思议,解释道:“他父亲,萧无妄。”

“……噢。”华英又愣了好一会儿,问,“你听清楚了,不是回母亲那儿,而是父亲?”

“苏仇带他走的。”

一个一个都是熊孩子!不让人省心!

“那么二师弟呢?前一阵子我去濮城送信,沧海教的人忽然跳出来。他的功夫更上一层了,我一时还揪不住他,李矞的铁手腕也经不住他一剑。”

“你光拿他了?”

“可不是么,我没胜他,不过他也不能奈我何。”林恢露出几分苦笑。

“最后怎么解决?”

“我们落入一个陷阱,似乎是前人放在那里的,很旧了,里面有蒙汗药。我们都动弹不得,实在困乏,便约着无论谁先醒来,另一个人便随他处置,勿生怨尤。”

“结果是阿苻先醒?”

“是呀,我睁眼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人了。”

“一点也不像你。”华英感慨。要像以前那么较真,还打什么赌,非得把人拧转过来不可。

“我只是觉得……师弟不会是那样往黑处走的人,他的眼睛里没有戾气,反而很坚定,很认真。”

华英望天,忽然想起花向晚评价阿苻的一句话,在二人前往双剑门以前说的,但是那句话,奇迹般地留在脑海中,时至今日又被翻出来。

——他不像我,父亲说我随性来随性去,办事总带着几分邪气,但他心里有团火,是个正直的人,这样的秉性又因为倔强和坦率,绝不会轻易改变。

“你赌对了,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阴差阳错地进了荆棘堂。”

“原来如此。听说后来又有一帮人出现,为首的人名叫丁胜谷,和师弟一起来的人把李矞晾在一边,与他们打起来,慢慢地离濮城越来越远。”

四五曾说,一个人的棋风多少能反映他的性格。那时师兄弟对弈,林恢心思玲珑缜密,婉转布局,而苻辛夷棋风剽悍,攻击性很强,却也不是一味冒进,而是经过慎重思量的。

“如果没有旁的事,我就先走了。”林恢把空盒子装好,抬起眼,“到积香山以来,虽然见识了很多背叛,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头脑清醒,想为这乱糟糟的天下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交友甚广,正邪善恶全凭内心判断,即便是不和他们说什么,也不要把他们气煞了,得罪人。”

相处下来他算是发现了,华英不像一般的江湖术师,专务打打杀杀,她擅长攻心,几句话直插软肋,气得人胸闷气短,气血两虚,还一脸无辜。

这种脾气也不能说不好,反正他自己有时候也想虐那些人一下,只不过这么做对他来说算是出格叛逆的行为了。

林恢推门之前,又被她叫住。二人目光无声地交会,短暂的一瞬后,她把脑袋别到一边,状似不在意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认识一下真正的‘华英’。……如果可以的话,以朋友的身份吧。”

她听到林恢说“好”,但是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一直到最后都没鼓起勇气看。

……

华英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奋力爬到桌子上,向她举起纸条的仓鼠。

——到客栈外的青竹林。

这人真有意思。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用动物传递信息,却是聪明的做法。

但是怎么出去,还得好好想个办法。

关苍寄欠她的人情也该还了。

她轻轻地咳一声,对着门外小术师的影子“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你怎么回事?”看守将门扯开一条缝。房间里拉着窗帘,外明内暗,他的身躯又挡住了绝大部分光线,两个人都无法看清对方,可听得出他说话时有些紧张,底气不足。

“赤焰功……赤焰功,发……作……了……”华英变了调的痛苦声线让他的心脏一下子抽搐了起来。

“什么?你也练了那种功法?”他大声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像在问华英,也像在问自己。

“叫……叫……”她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力地呼吸着空气,沉重的喘息声回荡在整间屋子,看守不得不蹲到她面前,仔细分辨字音。这时候他看清了,她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头发流下额头,又冲到眼睛里。

“叫……关……苍寄……”

随关苍寄一起来的,还有赵依然和胖胖的邱大夫,不过都被挡在了门外。看守笔直僵硬地陪他们待着,眼珠子不住的往里面瞟。

空气像是凝住了般,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华英看着面前冰块脸的小伙,他发如泼墨,用一根挽带绑得利落又整齐,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像一头敛着气息夜行的孤狼。

以往华英在华松派,他在卫将军麾下,之后两个人又几乎同一时间去了沧海教,居然像路人一样没什么交集,还真让人诧异。

关苍寄盯着她的眼,都不是爱说废话的人,便直奔主题:“你怎么知道赤焰功的事?”

“用眼睛看。”

“你想怎样?”

“解定身,帮我掩护一个时辰。”

关苍寄向她周身的法阵灌入一股灵力。

华英蹭到窗户边,挑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随口道:“说不定等我回来,可以帮你永远解决赤焰功的问题。”

“不必了。”关苍寄眸色淡淡,“反正也要练到最高层。”

“就是最高层速成法呀!”华英朝他眨眨眼,飞快地翻出了窗。

积香山脚,青竹林。

黑衣人看到她踏过层层落叶向这边走来。“一炷香时间,出来得真及时。”

他的目光平和,熟稔,仿佛面对多年不见的友人,话一说完,唇角的笑意便不自觉地蔓延开。

华英顿了顿。

是……莫非?

刹那间,恍若时光轮回倒转,双剑城外她和水意苦斗之时,亦是一个黑衣执剑的身影及时赶到,如同破晓的光穿透云河,照耀人间。

记忆就像散开迷雾的梦境,变得清晰连贯。那些守望相助的画面,时至今日,方后知后觉地听见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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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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