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梦(三)

结界之外,日头已经偏转到西边。林恢晃了晃脑袋,感觉到双掌推出之后越来越体力不支,还有些耳鸣:“可否先破回梦引之阵?”

“回梦引之阵是靠一种古镜发动,此镜本有雌、雄两面,雄镜叫“流年”,能让人倏忽间经过数十载而不自知;雌镜叫“书签”,能将时间卡在某一点上,映照出阵中人的执念。如果阵中人未见到所念之人、了结所想之事,大约是出不去的。”公孙襄像背书一样朗朗道。

林恢神色一凛:“若阵中人思虑过多,岂不要长久地困在里面?”

“会一会自己的内心,也是种修行。”晴朗道。

修行么?

林恢望了眼窗外,这蔚蓝的天空,和几年前当真是大不一样。仿佛是呼应他的想法,外面突然涌现了许多人影,挑担的,说话的,遛马的,读书的……他们的声音漂浮到空中,似乎穿透很远的地方,事无巨细地传入他耳中,一层叠着一层,逐渐汇成喧嚣的洋流。

“老李那滑头又来蹭酒喝,下次他来,可要卖身还钱了……”

“陆家小娘子终于找到了良人。听说夫家是个云游士,身无长物,她情愿陪嫁十里红妆,陆夫人也二话没说,可见是很满意那人的品格了。”

“黄老先生独好一口酒,你家娃儿要拜师,可别舍不得埋了五十年的青河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这里的生活好像永远都是平静而充实的,渐渐地有风过来,将这些碎片掠走。

梦境之所以称为梦境,是因为它太过美好,足以粉饰太平,永远也成不了现实。

另一边,苻辛夷望着冲他吐信子的突骨大蛇,质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那老头儿的同伙??”

他眼前这个怪物,大号的骨架塞入小号的皮囊中,蛇皮被绷胀得紧紧的,以至于全身骨节突出,清晰可数。颈部两侧各有四根骨刺,撑起三四米长的侧翼。

向晚从背后抽出一物,“哗啦”一下展开,竟是把半人来高的乌金扇子,催促道:“上吧,我会配合你的!”

“啧,闪开,我来!”苻辛夷伸手把她拨到一边,眯起眼睛冷冷地和蛇对视,蛇亦满目凶光地竖起上半身。忽然间,大剑横扫而出,挥舞雄浑带着劈山断岳之势,让人一瞬间捕捉不到它的影子。那蛇一伸脖子,张开血盆大口,竟将重剑咬住,苻辛夷弃剑跃起,袖中闪过一点寒芒。

山林猛地一震,半空里传来奇异的嗥叫,无数鸟雀扑棱着翅膀逃走。那大蛇狠狠扭动着身躯,乱冲乱撞,树木被轧断了好几根;腹部血柱喷飞,红色液体被它自己甩出十米远,如同瓢泼大雨。

向晚震惊,没料到它一言不合就发狂,难道不知道越慌的人越死得早么?眼前突然铺下一层布料,带着股又腥又膻的味道,阻隔了视线。她怔了怔,偏过头一看,苻辛夷用宽大的袖子将两人遮住,扯着她向后退去。

大蛇到底还是有智慧的,很快便安静下来,扔下重剑,流着满口涎水滴滴淌淌地扑向他们。

向晚神情凝重,从背后抽出把一人高的大扇子,喝道:“屏住呼吸!”

对不起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乌金扇一挥,一股不明成分的粉末被扇了出来,灰中带黄,黄中带褐,如同飘沙,昏天暗地席卷而过。大蛇顿时一滞,像断了电一般,被苻辛夷干净地截成几段,掉在地上,正可烹汤。

特质僵尸粉,得不得劲儿?

向晚扫一眼四周,视线落处,万物瑟缩,鸦雀无声,一根毛毛虫“吧嗒”掉在地上,忙一扭一扭地躲到枯叶底下去了。

“啧,你是想送小爷上天吗?”苻辛夷顶着个大花脸,脱下外袍使劲抖着,怎么也抖不出本来颜色。

向晚暗道一声抱歉:“方才多谢你,前方不远便有条小溪,去洗洗吧。”

“不了,爷还有事。”苻辛夷反手将被风吹得乌七八糟的发髻和绑带理好,忽见她从小破屋里搜出一个布包,又从布包里摸出一堆银子来。

“你做什么?”

“劫富济贫。啧啧,这家伙赚了不少呢,早知道我就再忍忍,等他交易的时候连买家一起办了,劫他个双黄蛋!”向晚惋惜地道。

苻辛夷越听越不对劲:“这是不义之财吧?”

“是是是,全是不义之财,所以你就别从我这里分了哈!”向晚仔仔细细把银子包好,警惕地抱在怀里。

“你不会是哪个山窝里的女贼吧?”苻辛夷眯起眼,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官话说得那么顺口,难道以前还下过狱?”

向晚倒退一步,吃惊地捂住嘴:“黑吃黑也被你发现了,山贼的生意不景气啊!”

“跟我去官府!”苻辛夷拉着她就走。

“……看来还是官差好当,每月白拿着米禄,坐等犯人找上门。”向晚又慢条斯理地接道。

“少废话,快走!”

“别拉拉扯扯的,影响不好。”向晚想要抽回手,奈何苻辛夷的爪子像铁钳一样有力,她怕弄痛了自己,不敢挣扎,“我喊非礼了啊!”

“花样挺多嘛!”苻辛夷嗤笑一声,环顾四周,忽然有些疑惑,“你不觉得安静过头了吗?”

刚刚大闹过一场,死蛇躺得平平的,竟没引来围观群众,实在是不合理,要知道不论在什么世道,爱看热闹都是人的天性。

向晚默默抽回手:“是啊,太安静了,要不去问问他们?”

苻辛夷“刷”地看过来,眉峰之下目光犀利,她顿时干笑一声,举起双手:“呵呵,当然,我和你一起去!”

从郊外赶回城中,大街上空无一人,风毫无阻碍地吹着,疏散的阳光照在青石路砖上,格外干净,也格外冷清。

不像是遭了意外。可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门窗大敞,坦荡得能够一眼望穿,除却家具,就没有任何陈设了。

百步之外,比武招亲的擂台巍然矗立,黑色的旗子卷入风里振振作响,与对门的酒旗隔空相望,一唱一和。那块被向晚抠下来的木板躺在一角,边缘还留着五个指印儿。

苻辛夷越发感到诡异和不安,匆匆赶回客栈。

大堂里一张柜台八套桌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好像这家人才刚刚搬入,打扫好了卫生,正等着开张迎客。

苻辛夷不死心,沿着楼梯往上,一边找一边喊。最上面一级台阶,扶手的缝隙里长着一株杂草,那含羞半露的嫩绿色透露出的生机,随着吱呀的脚步声巍巍摇摆,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问向晚:“你的同伙把人都劫走了?”

向晚看了他一眼,不知如何说起。所谓“盗贼”,不过是她随口胡诌,哪里会有同伙?

苻辛夷也知不对,什么山贼有这样的本事,不声不响就洗劫了全城?即便对方的术法远超自己十倍,能够做到,又怎么能没留下一丝痕迹?

处处都透着古怪。

凉风吹过,大门突兀刺耳地一响,屋内之人一个惊惧,一个警觉,青天白日的,后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冷汗。

向晚走到窗户旁,目光直直地投向对面的朱门大户,与她同一层楼的某间房里坐着一个人,略显痛苦地弯着腰,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顺着窗棂传来。

“怎么会……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呀!”

“喂!你去哪?”

她像一阵风似地跑下楼梯,紧接着大堂回荡起“蹬蹬蹬蹬”的跑步声,像是急躁的鼓点越传越远。苻辛夷不及多想,施了个轻身之术,攀着窗户就追出去。

向晚用尽了毕生的速度闯进对门,迫不及待地爬上二楼,推开了门。

眼前是一个头发微卷、眼睛挺大的男孩,可惜他的眼瞳并无神采。朱红长袍比他的身躯足足大了几号,宽宽的袖口垂下,露出窄窄的指节,衬得他的模样过于纤瘦。

他似乎染了什么疾病,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一直向下滑,腰后塞了厚厚的垫子撑着。

向晚一瞬间红了眼眶:“无垠哥,你怎么比上一次见面越发地单薄了?”

“小晚……”那人颤巍巍地向她伸出手来,被她赶前一步握住。那几乎要把心肺都掰扯成两半的咳嗽声几次截断他的话语,他眼色朦胧,面目潮红,缓了好一阵儿,呼吸俞见急促,“离家许久,可还适应?可曾遇到不顺心之事?可曾……咳咳……可曾吃好穿暖?”

“好,都好!你怎么会来这里?”

眼前之人似松了一口气,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温柔道:“在家里等得心焦,还不如出来看看。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老弱病残,我的灵力虽不当大用,却还不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不当大用?

“我明白了……叔父若是催逼你,你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向晚紧紧地咬了咬嘴唇,俏俊的眼眸透出坚定,“你放心吧,这次行动我们准备了很久,志在必得,以后看那些人还能说什么!”

空气中传来一声低叹:“父亲他有自己的苦处。且若我们的事情没办好,其他人会怎样……谁也说不清,就连你也……”

眼前忽然升起浓浓白雾,将二人交握的手淹没。

随后她手心里一空。

惊诧间,走廊里传来苻辛夷的惊呼:“这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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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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