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呼呼”地吐出一串白烟,突然口吐人言:“来了两个姓莫的人。”
莫非一听,长手捞起一只斗笠,往头顶一扣,向华英猛使眼色。
几乎同时,一艘五层高的大舰船从后方压水而来,舰上兵戟森森,列队整肃,旌旗高扬。
小船摇摇晃晃地靠边,舰船傍着他们停下,顿时把莽河河道堵了一大半。
两大队术师跳上小船,飞快地围住甲板,就开始搜人。
华英看着自己面前举着通缉令的小术师:“没见过。”
小术师又指着她身边那个用斗笠遮面之人,目露求解的光芒。
华英顿了一下,方道:“那是恐河童。”
小术师张大嘴:“你说什么?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恐河童者,无面鬼也。凡是看到它脸的人,都会被它偷去真颜,变成青面獠牙的僵尸脸。
然而小术师刚表达出质疑之情,就见一盏鬼灯慢悠悠地飘上前,灯座上成千上万张兽面转过脸来,有的朝他吐舌头,有的向他翻白眼。怪兽们看着他窃窃私语,谑笑嘲讽,各种混乱不堪的声音听在耳中,如同滚雷。
小术师的脸“刷”地变得惨白,那可怜的孩子鞠了个大躬:“那个打……打扰了,您……您请便!”接着就“哇呀”一声,害怕的跑了。
“恐河童”的胸腔发出一阵诡异颤动。灯火中突然有一个嗲嗲的女声向他谄媚:“公子您放心,您这张脸啊,是上辈子拯救了世界才长成这样的,恐河童跟您比不了。”
莫非嘴角一抽,合着辛子恺雕的野兽包罗万象,什么身份、什么性格的都有。
人们没有搜到莫非,但船上有位奇人带着奇特生物的事情让莫宜修十分在意。“这位姑娘,你的恐河童可否借我们验明正身?从天浪逃出去的那个人,身负一百二十多条人命,罪行累累,实不能掉以轻心。”
华英还未说话,万兽兴高采烈的声音再次传出。
“他说要看恐河童。”
“嘻嘻,胆子真大。”
“第一万三千零一个。”
“一万三千零二个,还有一个在它脸上。”
“……”
七嘴八舌,嘈嘈切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最后所有杂音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利的孩童啼哭:“还——我的脸啊——!”
河风卷得灯火一晃,将那凄厉的悲号送出很远。
莫宜修脸色微变,“噌”地拔剑:“姑娘莫要装神弄鬼,这点小把戏还上不了台面。”
华英有些意外地看着万兽朝阳灯,想不到在没有人示意的情况下,一众用刀刻出的死物也能发挥到这个地步。或许这就是辛子恺独具盛名的原因了。
但花家二公子的门风,向来讲究一个随遇而安,顺水推舟,既然万兽花了大心思要保莫非,她也不好从中作梗。于是淡然道:“我素与孤灯野火为伴,十数年来未曾到人间走动,君之所虑,是非曲直,皆与我无干。”漆黑的眸子又望向恐河童,“你答应过我不再擅食生魂,方才我的小舟弄丢了,只好先乘此船,等下一次靠岸,再为你寻奇珍异兽充饥,你且忍一段时日。”
莽河浩淼,白浪云涛相映好,船在云间流连。船头的女子,沉眸静水,玄衣荡着清风。
那恐河童听懂了她的话,还点头回应,模样很是乖顺。
原来是位隐士高人。莫唯咋咋嘴,反思她之前那段话,又似找到了新的线索:“你说你的舟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我本欲向这艘船借点粮食,上来不多时就遇上了你们。”华英皱眉。
“不见了……”
“有得必有失,被借走了。”
万兽朝阳灯开心笑道。
莫唯忙向他父亲请示:“定是大哥偷偷划走了,请父亲派人把他追回来!”
“不排除这个可能。”莫宜修略一沉吟,亦点点头。
华英再次感慨,这灯简直神来之笔。
莫宜修依然心存疑虑,天浪大队迟迟不撤,小船也不好开走,只得和舰船挤在河上过一夜。
次日清早,船老大出仓洗漱,发现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居然被冻住了,一片白茫茫的寒雾锁住视野,无边无际。小船与冰面浑然一体,彻底无法挪走,帆布上挂着一条条晶莹璀璨的冰棱。
以往即使在最严寒的月份,也没见过此等情景,真是奇也怪哉。
华英站在船头远眺,石青色的冰绡临风袅袅,仿佛一株青梅树翻卷枝叶,带着一身寒意。
“天色还早,姑娘这就起身了呀?”船老大热情地打招呼。
华英点点头,打算去仓内用些早点。在她的背后,一盏灯火正鼓着白烟去烧河面上的冰。
直至正午,灯火方回到华英身边,一叠声说着:“城主发悬赏令啦!”
“莫非公子值五百两。”
“莫唯公子亲自追小舟去了。”
“小舟被奴家藏到浅滩里了。”
“莫夫人来了!”
听到此处,华英抬起乌溜溜的眼眸:“要把你交出去了。”
这句话半是戏弄半是认真,莫非看见她眉梢轻扬,好似要牵一头猪出去卖掉,临行前先吓他一吓。他顿了片刻,终是把斗笠摘下来:“请便。”
莫大公子的亲娘谢宁萧阴沉地站在丈夫身边。
一名华服女子匍匐在她脚下,满面泪痕,磕头如捣蒜。
“大胆贱婢,你私通侍卫被非儿发现,竟暗使淘沙阁追杀非儿,还有脸求饶!”谢夫人厉喝。
“城主大人!”那女子向前爬了两步,浑身颤抖起来,脸上的脂粉被滂沱泪雨冲得甚为可怖,“妾身……妾身未曾谋害大公子,还请城主大人明鉴!”
莫非甫一进仓,就撞上这副不可描述的模样,皱着眉头停下。
“非儿!”谢夫人见到儿子,亦坠下泪来,“这么多天,让你受委屈了!”
莫非忙过去拉住母亲的手,一面朝地下扫了一眼。他的确曾撞破父亲的妾室与人私通,不过边上这个奸夫么……
原来如此,他母亲为保故人之子,当真煞费苦心。
只是不知这份苦心会不会付诸东流?
“母亲稍安,儿子回来了。”
他看向吴姬,眸底凉凉地透出几分嘲讽,语调却是平常,“你只道堵住我的嘴就能万事无忧,可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吴姬身子一僵,以往她和莫唯沆瀣一气,在城主跟前搬弄是非,致使城主对大儿子越来越不满,这回算是彻底栽了。但是,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太过如意啊……
吴姬一面哭一面叩首:“妾身对不住城主大人,妾身……妾身初到府上时,因惦着家中孤母弱弟,时常抚琴以遣愁怀。那日,那日登楼抚琴,看到一个英俊的白衣公子从树下经过……”她略略抬眸,两片水雾之下,透着深深痴迷与怀念。突然,所有曾经美丽的,罪恶的,疯狂的感情,都在眼底化作利剑,刺在莫非身上,“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又怎会派人追杀你?”
见莫非无动于衷,她哽咽一声,脸色惨然:“哦,我懂了,你是恨我背叛了你,才这么说的罢。可那张三是静思苑的主管,你总是被关进去,若不是我费心讨好于他,你怎能次次出来得那么容易?”
莫非僵住,拉着他母亲的手忘了收回。吴姬说的那故事,起因经过结果分明,情节跌宕起伏,直抒胸臆与艺术渲染并存,连他都忍不住要信了。
他一时没敢去看老爹的表情:“我诚不知你如此……情深意重。听君一言,真是醍醐灌顶,胜通任督二脉。可除了你,还有谁支使得动淘沙阁的高手?”
莫唯。
谢夫人也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喉咙口阵阵发紧,恨不得活剐了吴姬。
怎料她还未出言掩饰,吴姬又道:“只有莫唯公子。他那日发现了你我之事,遂与你争吵。你慌慌张张地摔门而去,他便叫人追你。”说罢,她露出不可置信又惶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一百多条人命,真是你做的吗?”
“二弟对父亲的确一片孝心。”莫非淡淡地道,“但在下有一事不明——‘你我之事’究竟为何事,怎么二弟只抓我一个,吴姬还能夜夜笙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呢?”
莫宜修脸都绿了。问话就问话,一直强调那些没用的细节做什么!要造反哪!
莫非看着吴姬,嘴角挂着随性的笑。吴姬的双眼却充满惊恐,多少年的针锋相对,她当然知道这抹笑意味着什么。
——那是告别。他分明是看着她的,却已将她视同无物。
“劝你不要胡乱攀咬,多说错一句,就多一重罪啊。”莫非语重心长地道。
白云低垂,水声漫漫。华英坐在船头,随着波浪颠簸起伏,河风总是试图将她的帷帽掀开,看看垂帘之下的容颜,水面映出一张精巧的下巴。
万兽朝阳灯照例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风还坐在外面,人家的火型都被吹乱了。”
“你把莫非交出去,他一定很生气。你完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