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和余昇来到清远是在凌晨一点，一下车，两人就看到一片混乱的居民楼还有那间被烧得黑乎乎的楼层，他拼四处看着，在混乱地人群中寻找南远的同事，也在寻找杨潘。
一路的行程，满车的烟草味，余昇上车后就香烟未断。
余昇跟在方岐后面下车，他看着周围的人群混乱，警灯红蓝交替，可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上一次在北海，余昇记得杨潘提起过他这个妹妹和侄子，说侄子明年六月份小升初，很乖，也戴着个眼镜，性格很像余昇。
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余昇看着飘向天空的黑烟，心冷得仿佛被埋在了地底深处。
这熟悉的感觉和场景。
“你好，我是清远县公安局副局长廖建平。”一个警察朝方岐走过来，“你就是方支队长？”
方岐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在小区树林的角落看到了低着头的杨潘，他也没有接廖建平的话，而是毫不犹豫地跨步朝杨潘走过去，可刚抬脚却被廖建平拦住了。
“……”
廖建平看着他，两人只对视了几秒，方岐却从廖建平的眼里看出了很多东西。
他眼睛微红，但却好像是在忍耐。
廖建平咽了咽口水似乎是在整理情绪，然后重新开口道：“方支队长，我过来也是为了亲自处理这件事，因为涉及市里的领导，案子……我们同僚在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但是还是希望市里能够理解我们，尽快把这件事解决好。”
方岐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廖建平看着方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才接着解释道：“……我是杨洁的前夫，杨文康……是我儿子。”
方岐怔住了。
“事故发生原因我们要进行进一步排查，但是首先这个案子发生得很突然，我们清远这边一是没有太多准备，二是现场损毁严重，调查的难度也很大，所以还是需要市局的协助，”听到这句话方岐这才点了点头，廖建平看了一眼一边的杨潘，“你们杨副……”
“市局这边我来处理，廖副不用担心，案子先跟我们副支队长交接，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和市局商量，”说着他拿起对讲机干脆利落地安排：“市局的原地不动，协助清远警方疏散群众，李觉带队的去现场，其余的跟我留在外面。”
“方岐！”两人听声音转身，就看到余昇快步走过来。
廖建平看到余昇，看着他跟方岐同样不安的脸，心里就像是一个快要决堤的大坝，随时有可能彻底崩塌。
不知为何，他看着余昇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等事情交代的差不多，方岐的视线停在了杨潘的身上，他看着杨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里已经看不出有任何希望。
杨潘调到来到南远做副职做了快二十年，方岐从未见过杨潘这样的表情。
余昇跟过去左右看了看，本以为方岐会就这样上前找杨潘说话，可两人安静了几秒，都没有过去的意思。
余昇站在一边左右看了看，就在这时，他突然之间开口道：“人在哪里？我可以跟着过去看看，兴许还……”
方岐微微皱眉，余昇就解释道：“我老师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着他掏出手机找赵继儒的电话，“我让他过来一趟吧，兴许……”
“不用了，”方岐拉下他的手，然后眼神朝那个已经不成型的楼层看去，最后还是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没救。”
余昇看着他：“那把人送去南远，去医院直接……”
“我说了没救。”方岐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杨潘和受害者的感染，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
“什么叫没救？”余昇语气强硬起来，“是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说完他转身就朝停了一辆救护车的方向走过去。
方岐一把把他拽回来：“去车里等我。”这句话带着些警告。
余昇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方岐继续道：“这件事不是你说救不救这么简单的，案子我们会处理，去车上等我。”
“方队！”一个警察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叫住方岐，方岐立马分了神，“你去车上等我，要是困了……”
“我看过很多案子，火灾也好，因为火灾受伤的送进医院急救的也好，很多都救回来了。”余昇执着。
“这不是火灾是爆炸！”方岐捏着余昇的那只手突然攥紧，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声和严厉地对余昇说话。
余昇愣住了，方岐自己也愣住了。
但是方岐心里有数，余昇之所以认为还有救，是他没有看过视频里案发时的模样。
几秒后他看了看周围一团乱麻的警察和住户，还有一边等着他的同事，他冷静了一下抓起余昇拉到一边：“去车上等我，算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说着他朝站在一边的一个警察招了招手说着就又急着要走：“到家后给我给我消息。”
说着他掏出车钥匙连推带搡地把余昇压进副驾驶坐，余昇甩开自己的手，扭过头一脸的不快，两人动作间没有说一句话，可关上车门的同时方岐却掏出车钥匙按下车锁把余昇锁在了里面。
“方岐！”车内，余昇的声音变得闷沉，可方岐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两人之所以对矛盾如此沉默，是因为他们都已经将目前的所有状况整合了一个大体的框架，方岐遇事想要往前冲，但是他不希望余昇往前冲。
余昇遇事也想要往前冲，但是他不希望方岐往前冲。
——他们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整理的。
“方岐你快过来啊！清远这边让人手不够得让老二他们赶紧上来！”李觉看到方岐后大吼。
廖建平看了余昇半晌看到两人就离开了，而刚才那两个小民警看着方岐脸一黑更是看也不敢看。
转身的一瞬间，方岐被余昇的声音叫住了：“丁杰死了，何秀美也死了，现在是杨潘，你就不觉得这些都不是巧合吗。”
“李文斌是一切的开始，现在是杨潘那下一个又是谁！”他又补了一句。
“够了，”方岐转身然后走到车窗边瞪着余昇说，“这些事情你不需要操心，别给我添乱，我说了在车上等我，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
方岐的语气很难听，但是他知道余昇说的没错。
余昇本来也不是会等着别人责备的性子，自然就跟着开口：“杨潘的妹妹为什么会突然出事，之前曼里的案子南远这边就是杨潘负责对接我应该没有记错吧？那我还可以猜想这件事和曼里的案子或多或少会有些关系也没有错吧？！”
李觉说得很对，余昇太聪明了，就像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威胁李觉一样——有些事情不用他们说，余昇仅仅只是在他们身边看些蛛丝马迹就能猜到头尾。
还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方岐一直在猜想。
“方岐，杨洁是杨潘的亲妹妹，”余昇隔着玻璃说，“有人为了打趴杨潘对杨洁出手，如果你……”
突然他停住了，因为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方岐似乎除了那没有实名的互相“约定”之外，对于方岐来说他什么都不算。
杨潘和杨洁是血缘，廖建平和杨洁尚且有一个孩子，而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到最后也不会有一本被法律认可的红章来证明。
余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方岐和自己关系会这样如履薄冰。
可他还是重复道：“那是杨潘的亲妹妹，那我呢？”他在用这种方式任性地困住方岐，他想要自私地把方岐占为己有，想在这种不合时宜、却带着一丝诀别意味的时候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这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可句话结束后，方岐的回应却在意料之中迟疑了。
方岐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在车上等我。”方岐平静说完转身就走头也没有回。
当天晚上，罗永明被连夜叫上了省厅，而坐在地上的杨潘头一夜未抬，直到方岐帮忙处理完之后才把他劝上警车。
等一切处理结束后，廖建平坐上警车，他看着不远处被抬上医用车的两辆担架上的白布，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掉下。
他捏着鼻梁只敢低头抽泣，全身却抖得就像是自己经历了死亡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整辆警车死一般的寂静，一切在继续，可一切就好像还留在以前。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活着的珍贵，此时的廖建平就在想，如果当时没有离婚，他或许还能和杨洁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他到现在都爱着杨洁。
而杨潘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前一天就来接走杨洁和杨文康，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把方岐手里林文远的资料全部删除。
人都会后悔，可总有人利用人心制造悔恨。
廖建平的记忆回到2003年的那个春天，他出警后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到清远县人民医院，他接过刚出生的杨文康看着躺在产房里的杨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时候杨潘的父母亲还健在，杨洁还在，谁都还在。
他还回想到曾经跟杨洁争吵，想到了当时签下的那张离婚证，当时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分离并不是因为感情的破裂，而是作为警察每天无休止的忙碌以及对妻子和孩子的疏忽。
最终杨洁决定和廖建平离婚，廖建平爱她，但也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
“爸爸和妈妈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你了，只是成年人有些事情不是想或者不想就可以解决的，等你长大之后就知道了，”廖建平那天是这样对杨文康说的，“你是个男子汉，要照顾好妈妈知道吗？”
谁也没有错，可最后还是离开了。
走时，方岐开着车看着后视镜上坐在后座余昇别过去看着窗外的脸，半晌，他对副驾驶座上的李觉说：“市局要出事了。”
当天晚上直到方岐把余昇送回方外之间，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天快亮的时候，两人还没有入睡方岐的电话就又响了起来。
挂掉电话后，方岐看了看站在厨房里余昇的背影，“……”他拖延了几秒还是开口，“我……”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几天。”余昇没回头，面前的水龙头继续哗哗流着。
“……”
“这几天我们还是分开住吧，都冷静一下。”
“我昨天不是有意要那样子说你的，”方岐站在客厅拿起外套，“我……”
“我知道，也是我越界了，不该操心你们这些案子的，没关系的方岐。”
方岐沉默了，几秒的宁静，他等后余昇也没有再开口，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分歧出现得奇怪又突然，用什么措辞都无法解释此时两人关系当中存在的一些刻意。
可方岐不知道这种刻意到底从何而来。
方岐走后，余昇慢慢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没有打开的电视，他突然觉得整个家里空的不行。
电话响起，余昇平静地接起电话。“……这边突然出事了，意料之外。”说完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伸手朝橱柜上面一摸就摸出一个微型摄像头。
下一秒，他轻轻地把摄像头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后一拳，就把这个微型摄像头锤了个粉碎。
门外，方岐拎着刚从楼下买的热牛奶，不动神色地站在2701外没有推门。
2018年3月6日，南远市公安局副局长杨潘坐在市局会议室，罗永明下午前脚到公安局后不过半个小时，监察部的人后脚就走进了公安局大厅。
会议室里，杨潘、罗永明、严峰几个人坐在一边，对面坐着方岐、汪思明和其他几个科级干部和领导，而正对面所坐的就是监察部过来的负责人和记录人员。
会议室门口围满了人，大家密切听着里面的动静谁也不敢说话。
“杨副局，我们这次过来的意思你都知道的吧？”监察部负责人开口，“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人之一，我觉得你很有必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一个合理的交代，秉公执法，是一个人民警察的基本素养，更是……”
“证据呢？”汪思明突然插嘴，“光说你倒是拿出证据啊？！”
负责人的话被打断。
“没有证据明确指向杨副，你们就没有任何权利对杨副进行处理。”
李觉抬起头看了一眼方岐，不知该如何是好。
“查处公职人员本来就是我们的职权范围，这些都是我们一起经过协同商量得出的结论，昨天早上我们也接到举报，说杨潘半年来频繁为了闲职为他人包办收钱，跟□□做交易买卖，我们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但群众……总不会说谎吧？你说是不是罗局？”
罗永明两个手肘搭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一直没有说话。
“严副怎么看？”
副局长严峰一边靠着座椅扶手：“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把证据拿出来才稳妥，如果没有证据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劳烦佟书记你过来。”
佟兆言听出来了，现在严峰是站在杨潘这边。
佟兆言看了一眼黑脸的严峰，严峰之前分管戒毒所，为人冷淡话少，面相看着不如罗永明善些，但是却比罗永明好说话。
旁边几个杨潘的直系下属跟着应和，方岐上扫描面前的佟兆言，他面色红润神情平静，就好像势在必得。
半晌他开口：“佟书记，上次你来是因为令郎，这一次不会还是因为令郎的事情还没解决，这才顺便屈尊又到我们市局来吧。”
在场的几人听出了方岐这**裸的针对，佟兆言听到后也确实面如土色，旁边几个监察委跟来的公职人员微微斜眼看了看也不敢说话。
“方支队长，你现在的行为我很有理由怀疑你在妨碍公务。”佟兆言身子前倾直接打断他，“还是说你和杨副有相同的利益目的，这才帮着他说话。”
“妨碍公务的人是你！”汪思明突然站起来，“清远昨天晚上发生了爆炸两人死亡，杨潘是死者直系家属，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我现在以案子负责人的身份告诉你，杨潘是杨洁案的嫌疑犯，他现在只能留在公安局！”
“是啊，”方岐追着汪思明的话肯定，“那可是杨副局长的直系家属，且在家属遇难前杨副局长还和他们有过联系，作为公安局我们必须立案调查，所以佟书记，”方岐站起来，以佟兆言相同的姿势，两手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盯着佟兆言。
“方支队长，作为一队之长，我要请你注意一下你的工作态度，如果你们不信群众举报我可以给你们看执法记录，还有我们在杨潘家里找到的证据。”佟兆言身边的一个人开口。
佟兆言接着说：“方支队长，我知道你和杨副局长走得近，但你也说了，秉公执法是我们公职人员的责任，作为书记，我也不得不说个态度出来，杨潘，我们今天必须带走。”
“方岐你坐下。”罗永明呵斥住。
说着，几人身后的投影仪里出现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杨潘家的橱柜深处的一个角落里，一叠一叠红红的钞票醒目地出现在几个人的面前。
汪思明用力照着桌子用力拍下：“不可能……这些不可能是杨副的！你们这是栽赃！”
“谁举报？是谁举报！？把他叫来我们当面对质，那些钱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总有个说法！杨副到底有没有收总会有人看见的！”汪思明说着就朝面前的佟兆言走过去。
“汪思明！”汪思明被一声洪亮的声音叫住，他一下停住，转身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杨潘。
“杨副！他们……”
杨潘抬了抬手站起来慢慢走过去，他沉默着看了佟兆言一眼，然后才开口道：“我接受调查。”
“杨副！”
“但我有……”
“但我有一个条件，”罗永明打断杨潘的话突然站起来开口，“刚才我们刑侦队也说了，鉴于杨潘是清远爆炸案的涉案人，我们公安局有权要求杨潘作为嫌疑人配合调查，在杨洁案还没有最后解决之前，杨潘必须留家观察，你们可以派人监管，但杨潘是嫌疑人，我们也有权派出公安警察来对他进行监视。”
方岐站在中间看着佟兆言，下午他在大厅见到佟兆言的时候他开始大胆猜测，在杨洁案发生后佟兆言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这之中必然是有一定的因果联系的。
“……可以，还是你们罗局长说话管用，”佟兆言停了几秒开口，他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朝门口的两个检察人员挥了挥手，他们拉起杨潘后，佟兆言也跟着走了出去，“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这样袒护这个叛徒呢？”
佟兆言这句话一出口，李觉和方岐的心咯噔一下，就好像停止跳动在了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