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的2月15日，2018年的除夕夜。
黄昏完全落下后降了一场小雨，周围空气湿润，午夜必定还会毛毛落下几滴。
市公安局里除了一些特殊岗位和值班人员基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公安局办公大楼只亮了一两盏灯，往日漆黑黑的建筑体今天却边缘明亮，氛围格外瞩目。
晚上八点，最后一盏在一束单调的烟花后黑了下来，门卫罗叔关上电暖炉收到一边，把座椅上的软垫取下来，洗干净茶杯套上外衣走到停车场。
他哼着《草原姑娘》骑上摩托车，安全帽没有扣上，两边的卡扣随着风打在帽边，摩托车的方向扶手上挂着罗叔下午给孙女买的泡泡机，黄色的路灯盖过方向灯，罗叔一路朝家里回去。
“春节联欢晚会都已经快开始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咱孙女都等急了……”刚刚罗叔的老伴是这样跟他说的。
“哎哟，人单位里还有人没走呢，我这不是要锁门吗……”
市公安局这座笔直威严的建筑切过天空，楼顶红色的信号灯点点，天空却很少还有飞机掠过。
家在外地的下午就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李觉早上还没下班就拉着方岐去水果市场买了几箱水果带回去，还把车开去洗车行好好洗了洗，最后满意地把废资料都扔进了碎纸机里。
科文则一个人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回家过年，一回到家还被爱喝酒的大伯拉着灌了两杯浓香的玉林泉。
蒋玉波去机场把蒋玉婕接了回来，蒋玉婕说他比去年瘦了，小侄子一下飞机看到他就高兴地挂在他身上叫“舅舅”，他也跟平时一样咧着嘴笑。
林敏六点搭着郑树容的顺风车准时背上书包离队，回到他每天跟父母同住的那个“安乐窝”。
邱小然父母今年把她还没结婚的大伯接到了南远，今晚就要去南窑口的外婆家一起吃年夜饭。
汪思明去超市拎了两箱高钙奶回家，半路遇到跟父母住同一小区的叔叔还载了一程，他一回去，相亲两个词就围着他到处转。
罗文涛五点半的时候就把罗永明接走了，一家人在牛肉馆定了桌聚餐，而杨潘开着车来到清远，一到就跑去侄子的高中，上车就给了他一个大红包。
葛健晚上悄悄跑到公寓下面把姜敏曦叫了下来送了一束红红的玫瑰，恰巧就被刚从公司加班回来的姜敏歌撞了个正着。
左玲玲窝在床上笑着看小说，自动地把方岐和余昇的脸自动带入主人公，还时不时从桌上摸着芒果干，又时不时摸一摸躺在自己身边的暹罗猫。
最后一个走的是胡亮，胡亮儿子在国外读书，今年要答辩没有回来，父母去年相继离世，岳母又身体不好，加上他单位有事，就让他媳妇年三十回去住，自己等初二又回去。
等一切都处理结束，他一只手打着电话一只手挂着身上的钥匙串从大厅走出来：“酒就不喝了，今晚上还得加班。”
“不是吧老胡，年三十怎么还加班啊？明天再做，过来哥几个聊天呗，你不是就一个人吗，嫂子也不在家……”
大厅最后一扇玻璃门被拉上了，外面灯火零星，此时南远的街道上没有人，年前买摊卖对联的小贩也都已经撤了摊子回家过年去了。
云石路今年会格外热闹，甘样的父亲年底出狱，甘样奶奶盼着这一天不知道盼了多久。甘样心里也顺畅，他盼着四个月高考以后无人管束的日子，还盼着自己真正长大成人。
此夜有人相聚有人分离，还有的人依旧原地打转。
余昇一个人开着车从市医院离开，他安静地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少车少人的街道，任由着路灯晃过镜片。
这时电话响起。
“喂，到家跟我说一声我下来。”方岐在电话那边自然地安排着。
几天前方岐让余昇年三十跟他回去，余昇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就拒绝了方岐，可没想到方岐这头倔牛不同意，只要两人见面就在他面前念叨上次给方鸿祎买药方鸿祎有多惦记，还说以前李觉年三十值班的时候如何蹭饭。
“吃个饭哪有那么多理由，又不是砍你的头。”方岐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着手上的报纸遮着脸。
余昇从卧室走出来看着他装模作样。
“反正早晚都要去，而且你又不值班，别跟我倔啊，这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小心我修理你……”余昇站在原地看着他，“把你给我买的那条围巾洗一下，大年三十我要戴。”
“方岐，”余昇继续看着他，“你报纸拿反了。”
余昇笑着挂掉电话，等来到方外之间，他远远地就看见方岐挂着一条黑灰相间的细格子围巾，套着件合身标志的风衣一身端正地站在楼下，手上还拿着平时余昇最喜欢穿的那件毛衣开衫。
余昇把车在他面前停稳走下去，方岐走过去就自然地把外衣给他披上：“屁股三把火？快穿上。”说完他打开后备箱把东西全部码好。
司机换成了方岐。
“你东西没拿忘了吧？衣服和药……”
方岐发动车：“没忘没忘，走之前我都看过了没掉。”
余昇听着他不耐烦的语气笑着摇了摇头叫道：“方岐。”
“嗯？安全带系好了，每次都要提醒……”
余昇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点了一下，方岐一怔，余昇则毫无表情地平静按上安全带：“走吧。”
晚上八点半，小区客厅里的灯明亮一片，一些不知名的角落时不时升起一团烟花，安静却还有点热闹的意味。
方岐拉开门，电视声和笑声从房间里挤出来，余昇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过玄关就看到客厅里方鸿祎、方岐的外婆、坐在沙发上玩手的文思言，还有厨房里文思言的妈妈和文慧。
这个场景让余昇觉得陌生又熟悉。
文思言横拿着手机抬头觉得平常，而沙发上的方鸿祎并没有坐在平时喜欢坐的那个沙发位置，他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
看着他，余昇觉得似乎是看到了中年以后的方岐。
很像，方岐的高鼻梁遗传了母亲，而眉眼、脸庞却跟父亲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刻，余昇竟觉得自己好像陪方岐一直走到了后半生。
“孩子啊……”这时方岐九十多岁的外婆矗着拐杖颤巍巍地朝余昇走过来。
余昇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握住了老人家微微颤抖的手。
“婆你坐啊，待会儿我们就过来了。”方岐接过余昇放下的东西朝厨房走过去。
方岐外婆的后背已经弯曲了，她满是周围的眼里晶莹，毛线帽下几丝白发露在外面，她满脸笑意地看着余昇。
余昇微微弯腰也配合地抓着她的手：“阿婆好，我叫余昇，是……”
“好、好……”方岐外婆握着他的手慢慢地摇起来：“让我好好看看我这孙子，你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你这个小豆丁崽子……”说着就把余昇朝客厅拉。
一边的方岐解开围巾挂在门口：“这哪是我不回去看，我是没时间，余昇有时间，以后让余昇经常回来看你。”
方鸿祎扫了方岐一眼让两人坐下，客厅里几人笑着，这时文思言突然开口：“婆你认错了，你说的那个不孝子在餐桌偷吃呢……”说着他指了指站在餐桌前捏着一块排骨尝味的方岐。
方岐外婆听不到，只是一个劲地轻轻地拍着余昇的手：“在家里多住几天，婆给你做好吃的。”
余昇看出来了，方岐外婆耳背还有阿尔兹海默症，把自己误认成了方岐。
“我也要吃好吃的。”方岐凑过去。
方鸿祎开口：“去抬菜去。”说完余昇刚想要解释，方鸿祎就朝着方岐外婆大声说，“妈，这不是方岐，他是余昇，现在也是您孙子！”
余昇的眼睛突然红了。
“哦……”方岐外婆神色认真了起来，“我孙子？”
方岐端着汤出来指着文思言：“对，而且你现在拉着的这个孙子比坐在你面前的这个孙子靠谱！”
文思言笑着没有说话。
“好、好……”说着方岐外婆沉默了几秒然后又突然开口，“你这个小豆丁崽子！看见我怎么都不叫我！”她用力抓着余昇的手骂道。
余昇顿了几秒看着她重复道：“阿婆。”
这一声，耳背的外婆听得很清楚。
晚上吃完饭，文思言跟文淑带着外婆回了家，入夜，余昇和方鸿祎在客厅里看电视聊天，方岐就被文慧抓着在厨房里刷碗。
白色的瓷碗叮叮咚咚，方岐弯腰站在洗碗池边上仔细地抹着里面的泡沫，这时文慧收拾着杂物突然开口：“小余他们单位待遇怎么样呀？”
“挺好的，医生嘛，哪个当医生待遇不好？就是辛苦，上个班没什么规律，”方岐笑了笑，“好像我们也没什么规律啊，工资还不如他们。”
文慧道：“那能一样吗？他们动脑子动手的干的是脑子活，你再看看人家小余做事一是一 二是二的，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跟你能一样？”
方岐笑着说：“妈你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男孩子就要像他这样，板正、整洁、标志，站在那儿都让人觉得清清爽爽，你……真的是母不嫌子丑……”文慧越说越嫌弃。
“行，反正他现在跟你儿子也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争个高下，你就当多养一个。”
方岐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笑，文慧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哎，就是可怜小余……”
“他哪里可怜了，摊上我这么好的人，”方岐说完收好笑意没有抬头，两人沉默了几秒他才微微试探着问：“妈，我跟他……你就不问点什么？”
文慧没有说话。
“就……我跟余昇这样，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文慧弯腰把洗干净的碗放到橱柜里，她故意拖延着时间没有马上回答，看着方岐支支吾吾的样子。
“……”方岐抿了抿嘴唇收住了，“但是我真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都这个年代了，我儿子还不能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方岐没有说话。
“儿子，”文慧放低了声音，“你听妈跟你说，你跟小余呢……小余年纪小，跟你比你就是大人，你要让着他，关心他，不能让他受委屈，他跟你在一起是委屈了他自己。”
方岐看着洗碗池笑了笑，觉得文慧真的太偏袒余昇。
“就像我跟你爸，我小他这五六岁很多时候都是他担待的我，所以我就算每天给你们父子俩刷个碗做个饭也不会觉得委屈，你也总是要有一个让余昇可以一直选择你的理由。”
“妈，你这话说的。”
“爱情是会淡的，但你要让你们之间不只有爱情。”
方岐一听抬头看了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现在你这个年龄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幼稚，”文慧笑了笑，“但因为你们都是男人，所以有些问题考虑的一定要比别人多，那天你爸都跟我说了，小余呢……父母走的早，我们更应该好好待他。”说完她又笑了笑。
方岐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天你不在，小余还给我打电话要过来接我们过去公园，说医院给他发了两张博物馆的门票问我们想不想去……”
方岐心里暖得厉害，心想若不是因为文慧开口，余昇可能永远都不会跟他说这些小事。
进门那一刻他觉得余昇本来就属于这个家，原来是一早就埋下的。
文慧走过去拿起他洗好的碗放在清水里继续说：“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幸福，他跟你在一起觉得幸福，你跟他在一起也觉得幸福，以前过不去的在一起现在都过去了，现在过不去的以后也都会过去。”
“灵魂的契合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她补充道，“余昇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
方岐心里对文慧压着很多话，压着很多感激，但是男人就是这样，很多话永远不宣于口，很多事也不愿证明。
特别是方岐这个男人。
“谢谢妈。”这三个字已足以证明方岐的想法，文慧了解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