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臣

与宇文独推断迥异的是,高钧虽失人心,武功却未废,御驾亲征亲于平阳迎敌,令北周大败而归。宇文护无功而返,回朝与诸将叩首请罪,宇文羿知晓时机并未成熟,并未对其进行责怪。

然宇文羿不发难,并不代表宗亲重臣对宇文独便没有怨言,晋国公之言在朝内自然不再称得上一言九鼎,只天子终日在宫中饮酒作乐,反对攻讦他的人群龙无首,因而其政令推行还算顺利。北周宣成四年,宇文独巡同州而归,去文安殿拜见宇文羿。在殿门见到一身戎甲的阳渊后,阳渊对他行礼恭敬如旧,在宇文独正欲入殿时却忽然拉住他,面带忧色道:“陛下近日愈发沉湎饮酒,诸亲朝谒,或废引进。喜怒之间,时有乖爽,纵然有人犯颜屡谏,亦未蒙垂纳.......公爷威重,今日拜见陛下,便以此做劝诫罢。”

他将一页纸塞进宇文独袖间,宇文独草草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不妥,便应允了。阳渊跟随他他进入内殿,听他在宇文羿面前吟诵《酒诰》,紧紧盯着他后脑。

是非功败,在此一举。掌心玉佩已然捂得温热,阳渊倏然以玉佩狠狠敲击宇文独后脑,鲜血流出后他讶异回顾,见阳渊眼底厉色,犹自不解震惊。阳渊并未多看他,大步跨上御座之侧将宇文羿拉下护在怀中,朝殿外大喝:“放箭!”

禁军放箭,生息未绝的宇文独已在万箭之下,断无生还之理,他的亲兵察觉动向,冲进来与禁军拼杀。他拉着宇文羿躲在殿后,一片黑暗之中唯彼此声息可闻,而耳边刀戈之声不绝,尚不知胜负。

那是整整一刻钟的时间。他未出一言,也未松开紧握住宇文羿的手,不知是为护住他,还是想为自己在此刻焦急而谨慎的等待中寻求一点安慰与依靠。当禁军副统领浑身浴血,前来他们藏身处禀报宇文独亲兵已全数伏诛后,他才如蒙大赦般松开宇文羿的手。

他回过头,宇文羿亦正在环视殿中景况,见这殿内残肢遍地、血流成河,眼中却全是阴冷狠辣之色。他心微凛,想到此前他将宇文羿拉下御座的冒犯之举,亦后悔有失周全。

宇文独虽死,党羽却犹存,这一星半点的机会便是他的喘息之机。于是在宇文独死后,他未曾谏言宇文羿秘不发丧,并在宇文独心腹冲杀至文英殿外时才率人护驾,踏着满地鲜血进入殿内:“臣救驾来迟。”

他想要收拢人心,便不可能在此时将他治罪。良久之后,他听到宇文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爱卿平身。”

他知道宇文羿在提防他,同时也明白只要他还有价值,宇文羿便不会对他下手,养寇自重,不怪乎是。

怎么会有他们这样的君臣?为君者早怀杀意,而为臣者从一开始,就是狼子野心。

宇文羿不是一个甘心于一隅之地的皇帝,西梁,南陈,北齐,突厥,个个皆是他想要纳入手中的土地,没有在他最弱小最无所依仗的时候除掉他,后来便杀不了他了。

在大多数人眼里宇文羿是很宠信他的,他甚至会在旁人以他出身讥嘲他时回护一二,只是他从不会说他齐人的出身同周人无二这样的话,哪一天他终于想要除掉他时这就是一个不错的借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天威难测,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回避着与宇文羿的交流,他已然活得艰难,不必再为自己添烦恼,直到有一天宇文羿问他:“你可有加冠取字?”

“未曾。”他先是一怔,“臣亲族皆死,未有可加冠者。”

他这样说,心里却想着高行必是愿意为他加冠的,可惜他远在邺城做不得这事,思绪犹飘摇之际,却听到宇文羿道:“你既年满二十,哪有不加冠的道理?天地君亲师,不若朕代行父职,为你加冠取字罢。”

没有家吗?

茫茫天地,举目无亲,当年在渭水边的他何尝不是如此?那时候他曾经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能做什么,可谁也没有能力替他指明前路的方向,他茕茕独行许久,几番险死还生,才终于有了脚下这方尚可立足的天地。

并且可以庇护他人。

他能够庇护的人,愿意庇护的人,他就在他眼前。他看着少年冰冷昳丽的眉目,不禁亦是心神曳动:当年朔北初见,只见那少年将军悍勇异常,容色亦盛如天光,只险死还生后,自是惊惧多过惊艳,当下境遇颠倒,心境却又不一样了。

“你不知道去哪里,就和我走吧。”他忽对卫映说,事实上,那本也是他内心深处所渴望的,有了机会,即刻便要宣诸于口,“我也算你的亲人,跟我去长安,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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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连载中华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