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信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明他很有可能要亲自过来逮人了!
说不准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
慕情几乎能想象到他沉着脸的表情,要是被他抓到,到时候别说继续游历了,估计连王府的大门都别想轻易迈出一步。
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她天蒙蒙亮时便在房中留下书信,匆匆翻墙溜走。
与明绝的夜谈,如同在她心中投入了一颗巨石。关于这具身体、关于游仙印、关于她“遗忘”的过去……太多谜团亟待解开,她不可能坐等别人去查。
尤其是现在鬼王教似乎开始对她感兴趣起来,身上的游仙印又如同一个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就算死,也得做个明白鬼才行。
鬼王教的主要势力盘踞在东南沿海,敌在暗她在明,为了避免再次被盯上,慕情想了想,选择往西北去。
传闻中那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前朝玉音公主,最后的行踪就是在西北区域,那里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于是,当月悬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涔州清明司衙门时,迎接他的,只有人去屋空的客房,和桌案上另一封墨迹早已干透的书信。
他拿起那封薄薄的信,展开。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感谢师兄关心,但自己有必须去完成的事情,请他勿念,她会小心,也会按时写信报平安云云……
钟武跟在一旁,虽然没看到信上内容,但从自家公子脸上的表情也猜出了大概。
他小心翼翼道:“慕情姑娘身手不凡,也并非冲动莽撞的性格,公子别太担心了。”
月悬没接话,只是将手中的信纸捏得起了深深的皱痕。
·
慕情离开涔州后,便径直往西北方向去。
路途漫漫,她没有刻意赶路,买了匹毛驴骑着,一路体会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还能遇到一些奇人异事,帮助普通老百姓抓抓毛贼,打打强盗,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每到一个城市,她都会略作停留,在城中打听一下游仙印和玉音公主的消息,但一直没有什么收获。
在外奔波的日子绝称不上舒适,遇到的人也并非全是好人。
慕情也没少被坑骗和欺负,每每这时,就会格外想念京城的师兄师姐们。
更让她有些懊恼的是,每到夜晚入睡,梦中总是会出现月悬的身影,大部分是前世游戏里的甜蜜日常,偶尔掺杂着今世算不上和谐的相处。
梦里,月悬会温柔地为她拂去鬓角的落花,会耐心地念着她喜欢的游记,会在她耍赖时无奈又纵容地将她抱起……
那些游戏里的日常,被梦境无限美化,镀上了一层温暖到不真实的柔光。
止院的书房里,窗外桃花绽放,慕情帮着月悬处理各地衙门送来的公文,长时间伏案使肩颈有些酸疼。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见旁边的月悬仍然全神贯注,没有休息的意思,眼珠一转,转身就往他身上一扑。
月悬表情无奈地接住她,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累了?要不要去榻上休息一会儿?”
慕情摇头,软趴趴地摊在他怀中:“不困。但是没力气了,需要一点动力。”
“那……”月悬看了看四周,书房里只有茶水,“今日的甘枣酪,六味坊应该已经送来了,让钟武去拿给你。”
“也不想吃东西。”慕情还是摇头,整个人一幅累瘫的样子,嘴角却悄悄扬了起来,然后突然揽住他的脖颈,大胆又脸红地提出要求,“要亲亲!”
月悬一愣,随即也红了耳根,但还是纵容道:“……好。”
他慢慢低下头。
慕情早已熟悉他的套路,立即捂住额头,“这里不给亲。”
月悬笑看着她,“那……脸颊如何?”
慕情转而捂住脸颊,“脸也不给亲。”
“那……便只剩一个地方了……”
他慢慢低头贴近她,鼻尖相互蹭了蹭,轻轻吻住她的唇。
慕情再也压不住嘴角的弧度,红着脸回吻过去。
“呐……礼尚往来,还你一个……再一个……”
窗外桃花旖旎,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桃花香,如陈酒般醉人。
突然,锁骨下方毫无预兆地出现一阵尖锐的刺痛,慕情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客栈陌生的房顶和窗外冰冷的月光。
慕情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有些难受,头也隐隐作痛。
她坐起来,蜷缩在墙角,看着漆黑空荡的房间,忍不住痛苦捂脸,有些无奈又丧气地想:
我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吗,要这么折磨我?
除了心理上的煎熬,更让她不安的是,那个所谓的游仙印,似乎终于要开始发挥它的威力。
近日,她偶尔会感觉到突兀的剧烈刺痛。
发作时,锁骨下方仿佛有利剑穿心,痛感深入骨髓,有时只是一瞬,有时却绵长不绝,让她整夜整夜无法安眠。
慕情发了会儿呆,披衣起身,坐在简陋的窗前,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
这里已经接近边塞,风景与中原大不相同,客栈院中只有几棵枯树,远处山石亦是光秃秃的一片。
月色如水,无声地流淌。
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留音螺。
这枚留音螺她一直随身带着,但从没有听过,此时终于忍不住解了下来,放在耳边。
螺壳里便流淌出月悬清冷温柔的声音,是为了唤醒她而说的一些安抚之语。
或许是因为当时对她不熟,说的话也没有什么主题,主要是天气、饭食、莫医师给她熬的药等,还为了前一日压碎珊瑚的事情,跟她道了歉。
话题虽然零散,但语气皆是温柔的。
恢复记忆后,她更能清晰地分辨出这声音里的细微差别,与游戏里那个月悬不同,他明显是在有些笨拙地模仿,能听出其中的僵硬和干涩。
慕情听着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仿佛看到了月悬坐在轮椅上,冷着脸学着温柔说话的样子。
可笑着笑着,眼眶又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收起留音螺,继续抬头看明月高悬,远处街道上传来更声,已是夜半子时。
·
京城眷王府,止院的老石榴树下,亦有人深夜未眠。
月悬独自坐在院中,看着清冷月华在院中倾泻而下,四处寂静无声,更适合思绪翻涌。
自从上次从涔州回京后,他就开始频繁做梦,梦中那个醉后趴在他腿上哭泣的女孩,也终于显出清晰的面容——正是慕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片段,但拼凑在一起,又出奇的协调一致,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梦到自己唤她“落儿”,看着她从一个粘人的小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情不知何起,察觉时却已无法割舍,只是他身有禁锢,也从未想过活得长久,自认并非良人,只将那份少年心动深埋心底。
而梦中的慕情与现实一样,身体孱弱,且时常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
某日又一次发病之后,慕情的性格突然变了许多。
她原本也是个阳光开朗的性子,但那之后却变得格外爱玩爱闹,喜欢撒娇粘人,表面看起来天真烂漫,但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却总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和茫然。
她变得更加容易忘事儿,经常昨天做的事情,说过的话,今天又忘了。
莫医师、义母,还有许多医师都给她看过,均找不出缘故。
他不知她怎么了,只能尽可能多地抽出时间陪伴她,照顾她。
然后,在一个落英缤纷的春日,她毫无预兆地、羞涩又忐忑地向他表白了心意,问他能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月悬的心跳如擂鼓,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可理智随即拽住了他,他迟疑着想要拒绝,但当他看到她笑容之下深藏的脆弱和期盼时,那些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头。
两人开始了一段有些奇怪的恋爱。
月悬很快发现,慕情的病并没有好转。
她对情爱之事明显是懵懂的,表白似乎更像是对某种亲密关系的渴望和模仿。
她看向他的目光,有时好像充满爱意,有时却会变得非常奇怪和陌生,仿佛在看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甚至……某种物品。
这让他心中很是不安,可除了不断寻找医师,翻阅医学典籍之外,他没有丝毫办法。
他有时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但还是放任了下去,有些侥幸地想,只要她开心就好了,或许对病情改善有好处。
所以即便王府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他内心深处,仍然不敢真正以她的恋人自居。
他小心翼翼地待她,尽可能地回应她的所有要求,但两人之间的矛盾还是不断加深。
他努力地试图理解她的需求,却似乎总是不得其法,反而将两人都弄得疲惫不堪。慕情开始频繁出现情绪崩溃,病情似乎也越发严重起来。
月悬十分心疼,又无可奈何,无数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
又一次莫名其妙的激烈争吵后,慕情哭着向他提出了分开。
月悬先是本能地抗拒,片刻后又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本就无法给她承诺和未来,如果这段关系不仅无法治愈她,还让她感到更加痛苦,那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放了手。
那之后,慕情离开了一段时间,月悬不放心地远远跟了上去,看到她被一个年轻男子接上了船。
此人身材高大,长相端正,四肢健全,显然也是习武之人。
他一路上把慕情照顾得很好,站在她身边看起来安全可靠,他可以保护她、帮助她,而她对他显然也十分信任依赖。
月悬跟了很长一段路,看着他们进了鬼市,才独自返回了京中。
他确认自己死心了。
可没过多久,慕情再回来时,又委屈巴巴、满脸泪痕地跟他求复合,哭得眼圈通红,说只喜欢他,不要分开。
月悬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分不清她是真的对他有爱意,还是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在闹脾气……
他内心挣扎不休,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或许是破镜终难重圆,复合之后,慕情依旧很爱粘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非要他陪着,却很少再像最初那样活泼地与他说话、分享趣事。
月悬跟莫医师他们讨论过慕情的情况,但依然毫无收获,只能尽可能地顺着她。
只要慕情需要,他愿意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情况好转,遇见了真正的心动,又或是……直到他自己生命的终结。
月悬没有梦到他们的结局,梦中的慕情身上也没有出现过所谓的游仙印。
但他每次梦醒都有着强烈的、不好的感觉,经常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与绝望,冷汗浸透了寝衣。
受到梦境的影响,他无比强烈地想要立刻把慕情找回来。
可这丫头学精了,每到一个地方,寄回平安信后便迅速离开,王府派去的人马永远慢她一步。
月悬不确定这些梦境是否是真实发生过的,又或是所谓的前世记忆?但看起来,至少是跟慕情的记忆是高度相似的。
她失忆时依然执着地追逐他,或许她对他……是真的有情。
可为什么清醒后,她却选择了逃离?甚至不惜独自远行?
这……是她重新做出的选择吗?选择……放弃他?
这个认知令他痛苦,可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便确认了慕情的心意,他依然没有信心去争取。
他的残躯,他的宿疾,他那不知何时会终结的生命,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深渊。
阴蚀之症无药可医。
他拿什么去给她许诺未来?又凭什么将她拉回这注定痛苦的漩涡?
月悬抬头看向夜空,又值月圆之际,细细密密如同蚂蚁啃食般的疼痛从下肢骨髓中蔓延开来。
这种疼痛无法用药物缓解、无法用内力压制,它持续存在着,并不断向上蔓延,开始侵蚀膝骨。
或许过不了太久,他就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
月悬搭在轮椅上的手猛地紧握成拳,他身体前倾,忍受着腿上的疼痛,想要站起来。
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麻木,根本不听使唤。
他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从轮椅上重重摔落,跌进旁边茂密的草丛里。
衣袍沾上夜露和草屑,发冠微散,墨发垂落。
夜色浓稠而深沉,无人看见他此刻有多么的狼狈不堪。
月悬抬头,朦胧月光下,院中栽下的桃花树已发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