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两人看似恢复了往常的相处模式。
月悬依旧是那轮清冷悬月,向来不太主动,而慕情似乎也失去了那份刻意去亲近他的热情和勇气。
这一次分手闹剧,让她再次验证了月悬似乎并不“爱”她,他的“爱意”只根据她的选择发生变化。
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他应要求给出的温柔回应,都像在提醒她这份“爱意”的虚假本质。
这份认知,像极细的丝线一样一圈圈缠绕着她,勒得她生疼,却也让她越来越从这场过度沉迷的游戏中清醒过来。
她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去结识新的朋友,去观察自己的内心……她在借着月悬的陪伴,一点一点的,戒除情感上对他的依赖。
慕情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一个人像她幻想中那样深爱着她。
月悬的爱,是代码的指令,是玩家需求的投影。
她所沉迷的,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自我感动的幻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被迫从这场被爱的幻境中走了出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却万万没想到,死后竟然穿越到了这个与游戏世界如此相似的真实世界!
然后,惨兮兮地重蹈覆辙……
慕情站在庭院里,沮丧地望着荷花池边的小石亭。
游戏中,她很喜欢和月悬坐在这里看书,偶尔看累了,就去把厨房的狸花猫“肉包”抱过来玩,月悬会轻声念书给她听。
晚风拂过,残荷轻摇,仿佛还能听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他念文章的清冽嗓音。
慕情深吸一口气,摇头甩掉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假的,都是假的。”她低声自语。
……这个世界的月悬是真实的人,并非AI操控的空壳。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坚持,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自然也不会像游戏中那样,对她无所不应了。
幸好,她恢复记忆的时间也不算太迟……
只是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她似乎找回了自己,却又同时迷失了自己……
那她现在,又是谁呢?
“小师妹?小师妹?”一个关切的声音,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三师姐海棠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担忧地晃了晃她,“你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脸色这么难看?”
不知从何时起,王府里几位师兄师姐都开始跟着无心喊她“小师妹”了,连眷王和夏姨听到,也未曾纠正或制止,仿佛她真成了他们的小师妹一样。
慕情依稀记得一些游戏里的设定,她是从小被夏姨收养的孤女,与夏姨一同隐居在瑶光谷的深山之中。
因为体弱多病,她几乎从不外出见人。能见到的唯一同龄人,就是年长她六岁,每年定期去瑶光谷找义母治腿疾的月悬。
直到十七岁时,她才得到夏姨准许,进京跟随师兄师姐们进入清明司历练……
但这些都只是游戏设定罢了,从眼前的现实来看,这个小师妹的角色显然是不存在的。
面对三师姐真诚的关切,慕情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升起,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的脸颊和心脏。
王府的每一处景致,每一块砖石,都残留着她与众人互动的记忆,尤其是与月悬……
可想到这些都是真实的人,她突然羞耻爆表,难以面对,更无法跟他们解释。
“没……没事!师姐。我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得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慕情再次使出跑路**,屁股着火一样溜了,直奔王府大门而去,只留下海棠在原地一脸错愕。
·
京城的街头依然热闹,只是慕情心情郁闷,道旁两侧吸引人的美食变得索然无味,琳琅满目的商铺也提不起兴致。
她漫无目的地晃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灯火璀璨、丝竹隐隐的眠柳巷口。
巷内人流如织,有年轻的姑娘们倚栏而笑,个个貌美如花,温声软语。
慕情脚步一顿,蓦然想起游戏里那位才情斐然、温柔解语的花魁——出云姑娘。她们算得上好友,出云性格温柔,又坚韧聪慧,总能一针见血地抚平她的烦恼。
也不知在这个世界,她过得如何……多半也不认识自己了。
慕情摸了摸荷包里的零花钱,走进眠柳巷中,要了间比较清净的雅间,提出要见出云姑娘。
“出云姑娘?”杂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不巧,今儿被城南的李公子请去游湖了。”
希望落空,慕情更加沮丧了:“……那我等她回来再来吧。”
她起身欲取回托盘上的押金,杂役却先一步抢了过去,道:“姑娘,您这么走的话,押金可是不退的。”
“不退?!”慕情惊讶地瞪大了眼,押金倒也不算特别多,但对于贫穷的她来说也足够让人肉疼了。
她追问:“为什么?我刚坐下,什么都没碰呢!凭什么不让退押金?”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杂役不耐烦了,“眠柳巷规矩如此,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如此胡搅蛮缠?”
慕情气到爆炸,拳头都捏紧了:“谁胡搅蛮缠?明明是你们店大欺客!”
杂役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端着托盘转身欲走,口中低声嘟囔:“没钱的臭丫头。”
“你说什么?!”慕情憋了半天的气终于爆了,飞快地出手,攥住他的脖颈一把拎了回来。
杂役痛得惊呼一声,托盘“哐当”落在地板上。
慕情抬手欲揍,凑近时却突然感知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阴气,不禁停了一下。
这片刻停顿让杂役反应过来,惊得声音微抖,还在虚张声势:
“你干什么?!告诉你,我们眠柳巷有的是打手!放开我!再不放我喊人了啊!”
这些普通的打手,慕情根本不怕,但“喊人”两个字终究是戳了她的痛点,要是闹大了,传到眷王府去,岂不是更丢人了……
她想了想,往杂役脖子处轻吹一口气,感觉到阴气又浓重了些,便松开了手。
这杂役也不知干过什么亏心事,这阴气够他倒霉一阵,走走背运了。
杂役缩了缩脖子,看着她的眼神怪异,但终究不敢多说什么,捡起托盘和掉在地上的押金就要跑。
慕情喊住他:“等一下,我不退雅间了,帮我点个菜。”
杂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刚才见她独自一个女孩子,就态度轻慢,现在挨了教训,老实地把菜单递上了。
慕情思索再三,点了壶便宜的酒和一些小食,又让杂役叫来两个没什么名气的姑娘陪她玩。
反正她跟三师姐说了不回去吃晚饭,有人陪着总好过在外面瞎溜达。
眠柳巷是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有舞蹈表演、乐器演奏、戏曲杂剧、百戏杂耍等各种表演,若说什么肮脏的交易,自然也有,但不会搬到台面上来。
两个姑娘来了看到她是个年轻女孩子,虽觉得有些新奇,但也没有丝毫怠慢,笑容满面地坐到她身边,陪她说话嬉闹。
姑娘们情商很高,慕情还挺开心的,与她们玩行酒令、联诗猜谜、飞花令、掷骰子……
几杯温酒下肚,总算暂时抛开了烦忧,高兴起来还跟她们玩起了蒙眼扑人游戏。
入夜,一个锦蓝色云纹长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自雅间外走过,刚好瞥见这一幕,于是斜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响。
见慕情扑来,他非但不躲,反而坏心地往前一步,正好被她抱了个满怀。
“谁?!”慕情感觉触感硬邦邦的不对劲,猛地扯下蒙眼布,警惕地抬头,看清人脸后才松懈了下来,“是你啊……”
此人名叫赵墨华,自称是外地富商的公子,来京城做生意的。
两人年前在街上偶然结识,当时慕情一人偷偷溜出来闲逛,恰好撞见一个卖菜的老婆婆头晕,不小心撞倒了旁边瓷器铺子的货架,被凶神恶煞的店主拉着不让走,要求她按标价索赔。
老婆婆自然赔不起,顶着一脸虚弱的病容,哭着向店主求饶。
慕情觉得一个买瓷器的,把货架做那么高,还放在门口街边,有碰瓷之嫌,见那老婆婆不知所措、眼泪不止,实在可怜,忍不住出头与店主辩论。
店主被她说得面色不虞,旁边围观众人跟着指指点点,双方讨价还价几个来回,店主只能略作妥协,要求以四折价赔偿。
此时他脸色已十分难看,表示这是最后的让步,他自认倒霉,要是这还不接受,就只能去官府论一论了。
瓷器标价虚高,即便打四折,老婆婆的钱依然不够赔偿,一听要去官府,脸色都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慕情也知道去了官府,结果未必能有现在好,可是她自己也没多少钱财,都是去给师兄师姐帮忙后,他们有意无意塞给她的零花。
就在这僵持之际,隔壁茶楼上围观的赵墨华让家仆来解了围,赔偿了摊主,让老婆婆回去了,又把慕情叫了过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彼此印象都不错,自此相识。
巧的是,京城如此之大,此后短短不到半月,两人又偶遇了两次。听说她爱吃甜,赵墨华还请她吃了醉春楼最贵的点心——琥珀琼霜酥。
不过慕情私以为,还是六味坊的甘枣酪更好吃。
虽然此前他们只有三面之缘,可在慕情的记忆里,他们在游戏里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故而完全收了警惕,白了他一眼。
赵墨华也不介意,笑着调侃她:“本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爱逛勾栏的姑娘,你可真不是一般女子。”
慕情不服气:“……什么叫爱逛,我又不是你,我第一次来。”
“哦?我可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你。”
他指的是第二次偶遇时,慕情正给四师姐帮忙,追一只怨鬼追到眠柳巷。
这里人多,加上夜色里灯光昏暗,人影憧憧,气息杂乱,慕情跟丢了,只能跟师姐分开寻找,结果刚好撞见正在喝花酒的赵墨华。
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有钱但心还不错的纨绔公子哥,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些本事,不仅猜出了慕情此行目的,还带着她找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怨鬼。
慕情哼一声:“之前那是正事儿!再说了,谁规定说只有男子能来,女子不能来?要我说,这巷子缺些知心温柔、俊美多才的男子才对!”
她借着点酒劲,大胆地发言。
“哈哈哈哈……”赵墨华大笑出声,“这想法倒是新奇,不过嘛……”
他一双桃花眼中闪着戏谑的光,落在慕情脸上,“仔细想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今日不如就由我来担任这一角色,不知我的容貌性格,姑娘可还看得上眼?”
慕情撇了撇嘴:“我没钱,可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不用钱,”赵墨华走进雅间,姿态从容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杯薄酒即可。”
慕情懒得理他,转过身又招呼两位姑娘继续。
赵墨华受了冷落也不恼,就那样闲适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像小孩一样玩闹。
见慕情抓人抓得艰难,他还颇为大方地招来管事的,又叫了几个人来陪她玩,还加了点贵价酒食。
雅间内顿时香风阵阵,笑语喧哗,更添热闹。
赵墨华就坐着喝酒,中途有家仆过来附耳说话,他只挥了挥手,便让人下去了。
人多起来,就难免杂乱,偶尔有姑娘见他一人独坐,含羞带怯地想靠近他斟酒布菜,被他一个冷淡到近乎锋利的眼神轻轻一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再不敢近前半步,只远远地陪着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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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情玩了个尽兴,酒也喝了不少,走出眠柳巷时,已是夜阑人静。
晚风一吹,酒劲上头,脚步便开始虚浮,像踩在云端。
赵墨华那顶低调却奢华的轿子一直候在巷口,见她摇摇晃晃,便示意她上轿,不消多问,直接把她送回了眷王府。
慕情下轿时只觉得周围黑漆漆,懵懵地转了一圈才找到方向。
赵墨华笑她,“可真是只醉猫。”
“我才没醉……”慕情眯眼细看,抬手指向王府的门匾,语气有点小得意,“我还认得门在哪儿!”
赵墨华将她送到王府侧门:“嗯,那你可真厉害。太晚了,快进去吧,下次可别一个人傻乎乎地喝这么多。”
慕情晕乎乎地摆摆手:“我一个人才不会……喝这么多,这不是,还有你在嘛。”
这话说得毫无心机,带着全然的信任。
赵墨华微微一怔,看着她月光下泛着红晕、眼神迷蒙的侧脸,眉宇间那惯常的玩世不恭淡去,竟不自觉地染上一分真实的柔和笑意。
“行,你醉你有理。”
“那我……先回去啦,再见。”慕情嘟嘟囔囔着,像只笨拙的企鹅,一步三晃地推开虚掩的侧门,跟里面的守卫打了招呼。
目送她消失在门后,那顶轿子在原地安静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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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内,万籁俱寂,廊下几盏风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
慕情努力辨认方向,径直往自己的屋子走,中途却在院中意外遇到了一个人。
周围大部分灯火都已熄灭,院中只有如水般朦胧的月色,而那人坐在那里,丝毫不比月华逊色。
慕情愣了一下:“月……月悬师兄,你还没睡呢?”
月悬不答,反问她:“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头不疼了?”
他的语气淡淡,但声音莫名感觉比这夜色都更凉一些。
慕情仿佛出轨被抓的丈夫,浑身一激灵,立即说道:“我没有去喝花酒!”
月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慕情怂怂地挠头,小声嗫嚅道:“……好吧,我……我只喝了一点点!别的什么也没干,我发誓!”
她举起三根手指,努力做出诚恳的样子。
月悬垂眸:“我听说……有人送你回来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嗝,”慕情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脑子更加混沌,“是……是我的一个新朋友。”
“所以,才回来这么晚吗?”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敲在慕情的心上。
慕情醉意朦胧,有些模糊了记忆,见状向前几步,带着一身酒气和甜腻的脂粉香,一头蹭进他的怀里,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别吃醋了。”
月悬一愣,脸上瞬间染上绯色:“我……我没有……”
慕情笑了,手指戳了戳他微烫的脸颊,“你每次吃醋都这样,强装平静,还很会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