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这次没有再搞什么突然袭击。为了展示他对赵绣的礼遇,自他通传的那日午后,便陆续有宫人传来赏赐,让成朱好一顿忙碌。
赵绣看着这些东西,波澜不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成朱本想为他施妆遮掩些病气,赵绣却拒绝了,仍然一副恹恹的样子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思。
成朱拗不过他,也就作罢了。
燕翎来的时候,是个黄昏。他倚在门口,不知道来了多久,只是静静地看着赵绣,没有说话。
赵绣睡得昏沉,隐约间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还以为是成朱。定了定心神,发现居然是燕翎,不由清醒了些,低声道:“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秋天踩碎了一片枯叶,引来些萧瑟的寒意。
燕翎向他走近,宫人不知道都去哪了,殿内还没燃起烛火,他英俊的面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了神情,只余一个光晕里的轮廓,因为显得朦胧,看着要比之前可亲许多。
他从余晖中走出几步,轻轻坐到赵绣的床榻上,一双黑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绣,有种要看穿什么的倔劲。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人想到他虽然是燕国万人之上的国君,但也是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有些孩子气也并不稀奇。
赵绣淡淡地笑了笑:“陛下来了多久?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臣今日实在失礼。”
燕翎拍了拍他的手,道:“病中的人,何必遵循这些繁文缛节。”又笑着道:“孤来的时候,见你还在睡,就没让他们来吵。孤本想离你近些,又怕你突然醒了吓一跳,便站在这等了一会,不妨事的。”
他声音放得轻,整个人透出一种刻意的柔和。高大的身影却几乎完全笼盖了床榻的一角,暗暗地压在赵绣身上,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赵绣道:“陛下何必如此小心,臣多睡一会少睡一会,又有什么要紧?”他低垂着眼眸,黑如鸦羽的睫毛点缀在苍白的肌肤上轻轻颤动,显现出一股微弱的楚楚可怜。
燕翎道:“前些日子,孤政务繁忙,倒腾不开身。今儿才得了闲,才知道你竟病了这些日子,病的这样重。”
赵绣道:“不过是染了风寒,好得慢些,这几日眼看着大好了。宫人们传话没个分寸,平白让陛下担心。”
赵绣这边说着,燕翎的目光也已经顺势落到他脸上流连许久,细细描摹出那憔悴的眉眼,静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了么?孤瞧着,却觉得气色还是不大好。”
赵绣轻轻地笑了一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精神了些,这病眼看着便已好了一半了。”
“哦?”燕翎又往他这凑近了些,“ 今日精神……难道是孤的缘故吗?”
他说这话时,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志得意满。
赵绣苍白的面上也露出些许腼腆,含笑未曾答话。
这时候的静默,便是默认了。这点含蓄,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燕翎,使他那点试探的心思十分得意,嘴角的笑意也不由真切了些。
“既如此,更该好好养着。那些赏赐,可有合心意的?若身边缺了什么,只管差人来领便是。”
赵绣低低地应了一声。
燕翎笑道:“又不说话,你的话就这样少。”他盯着赵绣,目光在赵绣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逡巡着。
赵绣却不习惯别人对他表露过分的关心,带着一丝微笑便低下头。燕翎只能看见他柔顺的头发,身后一丝一缕,像一条漆黑的河流,即将蜿蜒到很远的地方。而那张清秀的面庞,因为隐藏在厚重头发下的缘故,显得小小窄窄,令人可怜。
燕翎心思一动,情不自禁道:“在赵国时,你也这样瘦吗?孤不记得了。”
赵绣道:“燕国春寒厉害,一时水土不服,病了几日,还望陛下勿怪。”
燕翎今日出奇的和颜悦色,道:“从前咱们在赵国时,都是不受宠爱的。如今来了燕国,虽然比不上赵国熟悉,但好在衣食物什都是一应俱全的。你身子虚弱,好好养养身体。”
赵绣道:“谢陛下恩典。”
燕翎见他如此淡淡,只觉得他还未领情,又道:“你今日话这么少,是觉得与孤生分了吗?”
赵绣道:“陛下念着旧情,待臣亲近,是陛下仁善。臣却不该轻易与陛下攀交情,否则恃宠生娇,有失本分。”
燕翎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其次,孤想宠什么人,何必顾虑这些呢?”他卷起赵绣垂下的一缕青丝,摩挲着发尾。“你说这些话,孤只觉得是你多心了。”
赵绣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没有答话。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在赵国时,就连贵为王后的母亲也会在深夜时守着一盏灯烛,长夜漫漫,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地等着天明。陛下的爱,合该是这样缱绻又易散。而其余人,理所应当做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既然没有真心,又哪来的多心呢。赵绣嘴角微微上扬,依旧一副恹恹的样子,低声道:“是陛下误会了,前日之事,不过是臣自己失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今日见到陛下,想到旧事,有些难为情罢了。”
“原是如此。”燕翎看着他,眼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柔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孤在赵国,也有过一次失足落水,差点连命都丢了。”
他说这话时,语调温软,一双黑瞳却牢牢地盯着赵绣,搜寻着任何哪怕微小的反应。
忽然提起这桩旧事,赵绣拿不准他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微微点头,发出一个含糊的气音。
“记得……那一天,陛下一定很冷吧。”说到这里,赵绣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正对那份寒冷感同身受。
燕翎笑着道:“冷倒是其次。最紧要的,孤当时并不通水性,差点以为要死在水池里了。”他的指间依然缠绕着赵绣的发丝,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一日孤终身难忘,若非有人及时相救,孤哪还有今日,哪还能成为燕王,哪还能这样与你坐下叙旧?”
赵绣望向他,感觉喉咙一阵一阵发紧。黑夜中,燕翎的面目隐约朦胧,一双眼睛沉静似海,他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赵绣却本能地觉得危险。
“是陛下福泽深厚。”他竭力让声音维持着平稳,却始终带着一丝颤抖。“吉人有天相,自然能遇难成祥。那人能够出手相助,定然也是上天的安排。”
燕翎轻轻笑了一声,不辨喜怒,落在寂静的寝殿内,像一块石头击碎了脆弱的镜面,虽然撞击只有一次,裂纹却早已在余韵中悄悄蔓延开来。
“感念上天么?”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沉了下去。“当真可笑,若是上天怨孤失德,让孤命中有落水一劫,又何必再找人救孤?天理昭昭,何必自相矛盾,可见你说的并不对。”
他缠绕着赵绣发丝的手蓦然收紧,赵绣的头被他拽得后仰,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陛下恕罪……”赵绣的声音微弱颤抖,“是臣糊涂了。”
“事在人为,救孤的是人,害孤的也是人。”黑夜里,燕翎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是复仇的冷芒,“孤那时候不像你一样会水,孤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孤差点死了……为什么?”
赵绣被迫看着燕翎的方向,这个英俊迫人的帝王实在危险又脆弱。他想解释,想辩驳,嘴唇却只是无力地颤抖,最后只留下一声轻微的呜咽。
燕翎的手猛地一松,那股有形的压力骤然消散,也让赵绣的身体失去支撑,跌回榻上。他仓促地转过脸,伏着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
燕翎温热的手放在他的背上,像是安抚一样地轻拍着,让他别怕:“是你与赵绸救了孤,你们的恩情,孤不能不记得。孤希望你知道,那日来的无论是赵绸还是你,孤都很高兴。”
赵绣却还是依旧痛苦地咳着,咳得那样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燕翎见状,眼底的虚假柔情彻底消失不见,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的关切:“又咳起来了,来人,进来侍候你们主子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