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刺骨的寒意随着被水浸过的衣服,死死地贴在赵绣的皮肤上,勾勒出一副狼狈的样子。头发也是早就湿透了,几缕散落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哎呀,质子殿下。”葵姬收敛了笑容,嗓音甜腻,语调中还带着一股残忍的天真。“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湿乎乎的。”

赵绣哆嗦着嘴唇,没有吭声,他仰起头看着燕翎,水珠似乎进了眼睛,让那双兔子般温润的圆眼显露出一种湿漉漉的无辜。

燕翎站在葵姬的身边,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静默地旁观着一切。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任何的表情,就连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的笑意,此刻也消失了。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正牢牢地审视着他,没有任何的表示。

赵绣看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心底觉出一点凄凉。他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得太丢人,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显出些不服输的血色。

燕翎没有说话,只是挽住葵姬的手,带她继续向前走去。赵绣穿着**的衣服,一身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身上到处是水,面色苍白,低垂着眼眸,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又黑又长,简直和刚刚溺死的水鬼没什么两样。

走了好一段路,葵姬才状若无意地回头一望,惊讶无比地道:“哎呀,质子殿下,怎么没换件衣裳?”

赵绣没有心情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衣摆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屈辱的深色印迹。

葵姬眼波流转,看向一边的燕翎,语调轻快,有些讨好似的娇媚:“陛下,春天水凉,还是让人带他换身衣裳吧,若这就冻病了,岂不是显得咱们燕宫有意薄待贵客?”

她这句贵客,调子拖得又轻又软,声音也甜丝丝的,却像一根纤细而锋利的针,一击刺中要害。

周围的宫人们并没有动作,依旧如泥偶一样垂着头。

燕翎转过身来,看着赵绣。他今天话出奇的少,从赵绣落水的那一刻,那张英俊的面庞便再没有显露出任何的表情,这让他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

赵绣于是不再想到他那次夜里流露出的脆弱,心中的惶恐再度占了上风。作为旧相识,他再清楚不过燕翎昔日在赵王宫的处境,想来今日他的落水,不过是燕翎精心设计的一次情景复现。

自己是他报复的工具。燕翎或许不恨自己,可他对自己身后的赵国毕竟有着新仇旧恨,如今赵国远在天边,赵国的质子却是近在眼前。

赵绣默不作声地想着,手却已经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牙齿格格地直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或许是他那狼狈的样子终于取悦了燕翎。他终于向内侍们投去一个淡淡的眼神。于是一个内侍慌忙上前,低声道:“公子,请随奴才来这边更衣。”

赵绣这才如梦初醒,却仍如梦呓般语气虚弱,轻轻道了一句有劳,便跟着那内侍一起离去。

他身后隐约传来葵姬清脆的笑语:“陛下,这质子殿下未免太过寡言了,方才那样子,又活像一只落水的猫,看着倒真可怜呢……”

赵绣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暖阁。宫人们动作麻利,为他带来了沐浴的热水和一套新衣。

赵绣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哑声道:“放着就好,都出去吧。”

当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世界终于安静了,没有水花的扑通声,没有葵姬刺耳的笑声,但这压抑的寂静又让他想到了那些沉默的宫人,还有在他们之后,高高在上的燕翎那冰冷的眼神。

赵绣疲惫地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踏入热气腾腾的浴桶。水雾中他想到清晨成朱那渴盼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阵烦闷。这无知的侍女,一心想帮他获得燕王的宠爱,却不知道异国他乡,自己根本孤立无援,就算拼尽浑身解数,也只不过是——

猫。这个词在葵姬口中带着几分轻佻的戏谑,加重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赵绣情不自禁战栗起来,归根结底,自己不正是赵国送上的一只猫吗?一只可以捉弄解闷,生死系于燕翎一念之间的玩物。就算再怎么故作优雅,让侍女将一身年轻的皮毛梳洗得油光水滑,面对真正的猛兽,也不过是坐以待毙的命运。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沉在思绪里的赵绣悚然一惊,立马坐直了身体,道:“是谁?”

那人的声音细细的,小声道:“公子——”

是成朱。赵绣松了一口气,却并不想见她,哑声道:“这不需要你,在外候着罢。”

成朱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室内于是又恢复了寂静。

赵绣洗净身子,幽幽看向屏风上搭着的新衣。侍从拿的是一件青色长袍,用料一般,样式看着也分外老气。

他手指摩挲着那冷硬的布料,叹息一声,心不在焉地穿上,又磨蹭了许久,才推开门。

成朱在门口等候多时,不知道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急得团团转,现在见他出来,匆匆就要发问。

赵绣看着她,轻轻道:“陛下和娘娘现下何处?未得召令,我不能失了礼数。”

成朱小声道:“陛下和娘娘已经先行离开,奴婢是来带公子回宫的。”

他们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只有衣摆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赵绣有些感谢她的乖顺,让自己在经历一番痛苦之后,还能有些许喘息的空间。

回到寝宫,赵绣几乎迫不及待地脱下了那件靛青色的衣裳。

他虚脱一般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向烛火,在幽幽的烛光之下,殿内显得空旷又冷清,只有恐怖的虚影随风摇曳。

成朱犹豫地上前,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欲言又止:“公子……”

赵绣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帐内,疲惫地道:“你出去吧。”

成朱低低地应了一句,却又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碗姜汤,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您白日里受了寒,奴婢给您熬了姜汤,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赵绣支起身子,看向她。

“公子,知道您心烦,但到底是身子重要。奴婢就候在殿外,有事喊一声便是。”

赵绣轻叹一声,接过那碗姜汤,不咸不淡地道:“燕王素来是那样的性子,我今日早该猜到是这样,又有什么可心烦的。”

成朱道:“从前燕王在咱们赵国受尽了苦楚,虽然如今苦尽甘来,看到赵国人,心里难免还有些怨气。”

她又凑近几步,接了赵绣递过的碗,压低了声音:“唉,可您和绸公子毕竟是他的旧相识,也这么不留情面,怎能不让人伤心。”

赵绣笑了笑,道:“也怪我不如绸弟,笨嘴拙舌,讨不了陛下的欢心。若是绸弟在此,想来早就得了他的青眼……”

成朱惊讶道:“公子怎能这么想?”她声音急切,似乎急着要替赵绣辩驳一番,“其实公子心思缜密,即使面对刁难,旁人也挑不着咱的错处,能够全身而退,便已经很好了。”

赵绣有些哑然失笑,又想到远在赵国的胞弟赵绸,眼睫不由轻轻颤动,半晌道:“他有他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至于全身而退……现下能够平安便很好,往后形势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成朱道:“是这个道理,所以公子不必忧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烛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赵绣看着,心底杂念翻涌,不得不强行压下,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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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孤舟
连载中春曳华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