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道歉令江甚雪有些不知所措,诚然段柏云时常跟他认错,这次的性质却和以往全然不一样。
“江江,我最近新收了个娱乐公司,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随便挑些你喜欢的节目剧本什么的……我不太懂娱乐圈那些,一切都依江江的想法。”
“我……”江甚雪哑然。
他的想法?
他对这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就像是礼包似的一股脑砸过来,段柏云又问他想拍什么戏,想上什么节目,要不要给他找几个代言,还有什么比较喜欢的明星和一起合作的。
江甚雪都回答不上来,对此没什么概念,说到底他也没有体验过多少当艺人的感觉。
“我,我再想想吧。”
见少年一脸茫然,看着兴致不高的模样,段柏云讷讷,“好,江江你自己想。”
段柏云不急着离开,这段晚饭吃得很慢很慢,江甚雪没什么胃口,只是往嘴里塞着饭菜嚼。
就这么从傍晚吃到了夜幕降临,整片天空都被幽蓝的色泽吞没,几点星子在月色里微弱的闪烁。
“江江。”
段柏云几度欲言又止。
江甚雪眨了眨眼,“什么?”
呼吸间充斥着花的馨香与浅淡的药气,清新宜人,少年的面庞柔软美好,此刻安逸的令人沉醉,段柏云开口道:
“江江,我们解除合约关系吧。”
少年怔愣住,“为什么?”
段柏云说:“我们换一种关系。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江甚雪咀嚼着这些字眼,他不理解,“要换什么关系,现在这样不就行了吗?”
“不。”段柏云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江甚雪也跟着后退了几步。
“江江。”
男人带着恳求地唤他。
“就这样就好。”江甚雪拒绝。他已经冷静下来想过了。
他自认自己是个废材,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有副好心态,遇事相当想得开,不会把烦恼留得太久,在感情这种事上也是如此。
无所谓爱不爱,若是真沉浸在感情当中到时候恐怕会舍不得离开,他和段柏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及时止损是最正确的。
“段总,您不要说了。”
少年再一次阻止了段柏云把话说完,不同的是这次少年的神情平静且坦然,没有丝毫的错乱不安,不安的人是段柏云。
“……好。”沉默片刻,段柏云点点头,既然江江不愿,那现在便不提,以后找个适合的时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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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了段柏云的准许,出入都不会受到阻拦,但江甚雪还是没有什么想出去的**。
因为这感冒似乎越来越重,没有要好转的迹象。
几日的秋风吹过后,咳嗽声再也抑制不住了,鼻塞喉咙痛一齐折磨人。
当病痛真的再次袭来,江甚雪吃药比任何时候都积极。
体验过较为正常的身体状况后,他便对疾病越发抵触了,吃药是他的抵抗手段。
往日配的养生药膳倒是停了。
因为太难吃且没什么效果,他感冒拖上几天也未好,可见这药也不养生——以此为由说服了段柏云。
段柏云的工作也还是忙,身为霸总却不像大多霸总小说里那般成日谈情说爱不务正业。
忙碌之余回来哄他的江江吃饭喝药,时不时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回来解闷。
江甚雪觉得段柏云很大程度上把他当小孩养了,亲手喂他吃饭吃药这些先不说,段柏云还带回来一大堆玩具还有布偶娃娃。
“江江,我这段时间太忙了,这个在家陪你。”
段柏云拖过来一个快半人高的毛绒玩具。
江甚雪:“……哦。”
所以段柏云为什么他会觉得喜欢毛绒玩具呢?
段柏云越来越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擅长哄人,只是表面乖顺甚少提要求的少年总会给他许多错觉。
错觉之一,江江喜欢这个玩偶。
“那就放沙发上吧,挺柔软暖和的。”少年的态度实际是无所谓有无,给他的他便收着。
时不时也会有好奇,“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玩具回来?”
“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些。”段柏云回答道。
“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些玩具……”
这几天段柏云带回来的东西可太多了,模型,游戏机,拼图,书籍,手工制作品……管家专门准备了一个房间来放置这些没什么用处的杂物。
“江江,你对什么有兴趣呢?”段柏云问了他。
“咳咳……我想去咳咳……”咳嗽打断了少年要说的话。
段柏云心疼给人拍拍背,感觉手掌下的皮肉又薄了些,“今天的药吃了吗?”
“吃没吃你自己没看监控吗?”疾病让人心情不爽,江甚雪忍不住迁怒,“那药没什么效果。”
“药没效果的话换别的药,”段柏云顿了顿,“江江,监控我没再看过了。”
“现在还开着?”江甚雪看了看四周,不得不感叹这些监控装得真够隐秘的,他怎么也找不到镜头。
段柏云说:“没有,我关掉了。”
少年压着眉头盯他好一会儿,吐出一句,“看不出来你挺变态的。”
“监控一开始不是我装的,”段柏云感觉有些无辜。
“那是谁?”
“我父母。”
听到这个回答江甚雪怔了一下。
“话说江江,”段柏云试探着伸手,见没有抵触后欣喜地搂过人,“中秋快到了。”
“嗯,所以呢?”江甚雪心想这怕不是他在这个世界过得第一个节日,同时他也由衷地希望是最后一个节日。
经过这几天的等待,进度条成功涨到了99.9999%,离百分百就差几个小数点的距离了——个屁。
“让开,热死了。”江甚雪没好气地甩开裹着他的某人。
“很热吗?空调温度调低点。”段柏云起身调试温度。
在这空档,已经静音的手机响了起来。段柏云看了眼蔫蔫地趴在沙发上的少年,走远了些才选择接通。
“终于接电话了,柏云。”
“是你?”听到韩映雪的声音,段柏云眉头一皱。
“不要意外,我理解你要哄小男友的心情,但是你还记不记得正在测试中的数据?”天可怜见的,他韩映雪回来可不是为了996加班还没加班费,“我不是你公司里那群程序员,出什么问题我都保证不了。”
韩映雪说完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我知道了。”
韩映雪:“你给个明确的态度吧。”
“什么?”段柏云问。
“不要装糊涂了,你应该明白以现有的技术是不可能实现你的设想的,AI终究是AI,”韩映雪沉了口气,“以前我不说,是考虑到你的病情,但现在你已经有小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怎么都比你幻想里摸不着的存在更强。”
“江江他不一样。”
“我是希望你放弃AI小雪的。”
“不可能。”段柏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韩映雪接着追问:“那你愿意放弃小江吗?”
“不可能。”段柏云还是刚才的回答。
“所以你现在……”韩映雪简直要被他的回答气笑了,“你是不是没告诉小江你在研究什么?”
“工作上的事我不会和他说。”段柏云顿了顿,“你也别和他说。”
“我当然不会跟他说,小江心思敏感。你没了小江可以找别人,但小江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韩映雪直言道,“你别把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了,好好陪伴现实中的人吧。”
段柏云咬牙,“你……”刺痛的感觉几乎在瞬间浮现大脑。
“我说你也差不多该从幻想里清醒过来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小雪这个人,他的一切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你既然说爱江江,就该一心一意对他,而不是脑子里还想着别的存在,这对江江不公平……”
疼痛模糊了感官,韩映雪的声音趋于消失,段柏云定睛回过神来,通话已经被挂断了。
“段柏云?”
少年用清脆的嗓音唤他。
段柏云回身看去,少年的声音又从另一边响起,“在这里啦。”
“你个笨蛋,这都看不见我。”
少年穿着疗养院的长款病号服,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笑眯眯地叉腰看着他。
“这次抓迷藏又是我赢了。”
“嗯……”段柏云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不敢有半分动作。
“你怎么总是这幅表情啊?”少年皱着眉头,虚空点了点男人纠结的眉头,“看见我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小雪,我…很开心。”
“开心就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小雪。”段柏云瞬间慌了。
窗外殷红的色块穿过了少年透明的身体,“段柏云,你快忘了我吧。”
“不!”段柏云猛地睁开眼。
“你,怎么了?”江甚雪疑惑看着忽然惊醒的男人,“做噩梦了吗?”
少年脸上布满担忧嘴唇张合,但段柏云已经分辨不清声音,他用力抱住眼前人,心有余悸,“别走……”
江甚雪不明所以,“我没走。”
是太累了吗?难得见段柏云露出这种脆弱的表情。
“别走,小雪……”
“什么?”江甚雪怀疑自己听错了,“段柏云你在说什么?”
男人缩在他颈窝,如获救上岸的溺水者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冲击着江甚雪的心脏。
“你先松开手。”
“不小雪……”
这次江甚雪听清楚了,“我不是小雪。”
段柏云此刻仿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固执地抱着他。
江甚雪忽然想起韩映雪对他说过的话,“段柏云,你清醒点,我不是小雪。”
覆在他身上的男人几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江甚雪握住男人的手,手指和掌心触摸到了不规则的突起条状,他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看段柏云的手,几乎是布满了淡白色的疤痕。
他颤抖着将这只手贴在自己心口,“段柏云,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男人抬起头,茫然而痛苦地看着他,“小、小江?”
“对,我是小江,”江甚雪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认错我了?”
“不……”段柏云下意识摇头,手心传来的是少年略显急促的心跳声,那么的鲜活而真实。
小雪是一条狗的名字,然而江甚雪现在有了不一样的猜想,结合韩映雪所说的话,以及段柏云的表现,他猜,当初段柏云喊他“小雪”,或许有另一层原因。
小雪真的只是一只小狗吗?
江甚雪心里的猜测越发明了,“段柏云,你是不是骗了我?其实我不是韩映雪的替身,而是小……”
“不,你不要说了,”段柏云捂住眼前少年的嘴唇,近乎哀求,“你不要再说了。”
江甚雪心里莫名异常的平静,他毫不费力地掰开了段柏云的手,捧起对方低垂的头颅,“段柏云,你看着我,我是谁?”
“我是小雪?”少年笑颜动人,“对不对?”
“不……”段柏云溃不成军地否认着,眼前人不是小雪,他有会跳动的心脏,柔软的皮肉,一张有温度的嘴唇。
可为什么却和他的小雪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都如此别无二致呢?
真有意思,江甚雪心想,他终于见识到段柏云犯病的模样了,原来这才是他身为替身正确的打开方式。
“你可以把我当成他。”江甚雪很坦然,这才是他身为替身的意义。
段柏云却莫名坚持,“不,你不是他。”
江甚雪:“为什么?”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段柏云握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如发誓般珍重的语气,“江江就是江江。”
眼前的少年似有些不满,“那小雪呢?你不要小雪了吗?”
对啊,小雪呢?他的小雪已经……
脑袋如同被细密的针刺穿,细细密密的疼痛冲击着段柏云的理智和意识,也扎碎了脑中一帧帧画面回忆,小雪的容颜逐渐变得千疮百孔,开始产生裂缝……
“嘶——”好疼,疼得仿佛要将灵魂都剥离。
“段柏云?!”见此情景,江甚雪有些慌了,他用力摇晃着男人的脑袋,“你还有意识吗?”
“小、小……”
男人向他伸手,江甚雪一把握住,“小雪,我是小雪。”
段柏云脑海里碎裂的容颜与眼前人的模样开始重合,他撑着沉重的眼帘努力分辨着,“小雪?”
“对,我就是小雪。”少年说。
心脏传来剧烈的抽痛,段柏云终于认清了,“不,你不是小雪。”
他的小雪,已经死了……
江甚雪有些不知该怎么做,看段柏云似乎恢复了意识,平静地瘫在沙发上喘息。
“段柏云?”江甚雪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段柏云以手覆面,“……江江,我刚才做了什么?”
江甚雪:“你刚刚做的事,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段柏云缄默无言。
“好吧,你刚才好像是接了个电话,然后回来就这样了。”江甚雪说道。
段柏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冷不丁道:“江江,你打我一下。”
江甚雪:“啊?”
段柏云牵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催促道,“快,给我几巴掌。”
“有病吧你。”江甚雪没好气地抽回手,“我还是给你叫医生吧。”
段柏云:“不用了,我没事。”
江甚雪:“狗都不信你没事。”
俩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儿。
虽然段柏云自己说没事,之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但江甚雪还是不太放心,唤来了付乘医生。
结果就是段柏云还真没被怎样,他倒因为感冒被付乘多说了几句,然后就被段柏云要求去医院检查。
一查吓一跳,医生说要是再晚来一天半天可能就得拖成肺炎了。
江甚雪对这个结果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又被强制要求住院。
所以他才不爱来医院。童年那段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自由的时间,多也是在医院度过,几乎去一趟医院便得住一次院,回望人生二十年,有限的记忆都关乎生死和自由。
被告知要住院治疗时,段柏云表现得比病人还要紧张和抗拒,反复确认是否真的有必要住院。
付乘觉得段柏云可能脑子被刺激坏了,“小江他身子骨比一般人差,住院是最好的,你以前不是最紧张小江的身体了吗?现在又是搞哪样?”
“没事,我住院就住院吧。”看着变成了99.99999%的进度条江甚雪麻了,无所谓了。
“江江,”段柏云握着他的手指,面露愧疚的神色,“对不起。”
“好好的你又道什么歉。”江甚雪嘟囔了一句。
段柏云拂去贴在少年眼前稍长的碎发,起身再度跟医生仔细询问了解病况。
即使是背影也透露着疲惫,江甚雪看着也感觉有些累了,看向付乘,付乘却是对此习以为常的模样,只是对段柏云的举动多了几分不解。
“付医生,段柏云他到底是什么病?”
“精神病。”付医生回答的言简意赅。
“他……”江甚雪不知道该不该跟付乘说今晚发生的事。
付乘:“怎么了?”
“他把我当成小雪了,”江甚雪犹豫着还是说了,“小雪,真的只是一只小狗吗?”
“哦……”付乘若有所思,“他没跟你说过?”
“说什么?”江甚雪发现无论是韩映雪还是付乘,好像都默认他应该知道什么。
付乘:“对段总来说,小雪是个人。”
“嗯。”江甚雪猜到了,只是不确信,“小雪真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吗?”
“他得了一种目前医学上没有定论的精神疾病,可以简单理解为他身上出现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状态,还有情感障碍……”付乘感慨说,“但是他除了会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人物之外,现实生活中和正常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想当初他刚接手段柏云这位病患时,对方清晰的意识一度让他怀疑是否是病患的家属亲友撒了谎,现实中真的存在一个名叫小雪的男孩,病患能清晰有逻辑地描述小雪的长相,性格,包括他们过往的经历。
段柏云的理智冷静和他父母的歇斯底里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父母更像是精神疾病患者。
直到付乘去段柏云曾待过的疗养院查证,那里没有符合段柏云口中“小雪”条件的人,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位所谓的小雪,有也只有韩映雪被家长带来探望亲戚的登记。
那位韩少爷的模样长相倒是和段柏云所说的一样。
韩映雪的说法跟对上了段柏云的说法,偏偏段柏云不认,偏执地认为与他在疗养院共度的人是他幻想出来的“小雪”,而不是韩映雪这个现实中的大活人,还幻想出了许多现实中不曾发生过的情节并信以为真。
最后付乘感叹道,“他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现实呢?”
“或许,并不是幻想呢?”少年说。
付乘:“你也被烧坏脑子了吗?”
江甚雪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内容是真是假,唯独段柏云的痛苦是真的,可段柏云却从未对他提及过这些。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段柏云回来了,带来了必须住院的消息。
“江江,抱歉。”
男人愧疚地看着他。
江甚雪:“好好的你又道什么歉?”
“如果我早点重视你的感冒,及时带你来医院的话……”
“没有如果,”江甚雪阻止了段柏云的自我批评,“我的身体就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江江。”段柏云一脸欲言又止。
江甚雪摁住他纠结的眉心慢慢抚平,“好了,我都知道了。我其实没有特别怪你之前关着我不让我出门,现在就算要住院也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他早就习惯了因为生命被禁锢在限定的区域范围内,他理解段柏云那种对他打草惊蛇般的过度保护,他能理解所有“为了你好”的言行。
因为他的身体就是如此的脆弱病态,他的性命排在最前,大于他所有的情绪和意志。
段柏云是第一个纵容他发泄情绪的人,能包容他所有的任性和无知。
就像是饥饿许久的人骤然得到大量美食,会不知节制的吞食乃至撑破肚皮,他对段柏云也有了不知满足的贪婪。
江甚雪不得不承认,他爱段柏云。
因爱而失衡,正是他内心痛苦的缘由。
如果段柏云也爱“小雪”,那段柏云肯定也是痛苦的,而这份痛苦却有意不让他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