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隗川追着那道残影落到一汪泉眼边上,周边盖着皑皑白雪。
是朝天峰冰泉。
隔着架衣的山石,能看见有一女子在泉中沐浴。
隗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几番追逐下,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些冢的多样性,花样繁多,多少刷新了她对于情事的认知。但隗川其人对这些门道都没兴趣,在她看来,都是红颜枯骨,与寻常冢无异。
只是没想到这儿还有朝天峰的意象。
一想到这可能是谁造的,隗川眉头皱得更深,又想到刚刚形形色色的冢中人可能是谁,她的面色便更冷。
不成体统。
她走出山石,下意识在有限的空间内找寻另一人——毕竟此前都是二人交欢,现下只看见一个女人,还有些不习惯。
“找什么呢?”泉中女人听见踩雪声,慢慢转过身,言笑晏晏。
隗川看见她的脸,愣怔一瞬。
原本还瞧不清面容的残影此刻凝实不少,脸也清晰可见,长眉细目,眼尾上挑,高鼻薄唇,是很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
……是宋舟觉的脸。
虽对这残影的身份早有预料,但乍然看见,难免恍惚。
尤其是这语调音色也与记忆中那人如出一辙。
“宋舟觉”道:“师傅,许久未见,你可想我?”
一根丝线倏忽飞出,圈住女人的脖子,隗川两指绷着线,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宋舟觉。”
宋舟觉轻笑,一手勾住丝线,另一手推了一把泉边石块借力,朝着隗川游来,面上不见慌张,仿佛脖子上那根线毫无威胁。
“师傅,你曾教我,故人相见,须得体面,也要风度,”她说,“怎么你一见我,就兵戈相向?”
隗川:“你不是她。”
“怎么不是,”宋舟觉越靠越近,“本是同根生,你教过她的,也曾教过我。”
水波晃荡,宋舟觉将线一圈圈绕在手中,碾了碾,意味深长,“师傅,你的灵有些不稳啊。”
说着,她已经游到隗川脚下,**的手指攀上隗川的小腿,搭脉似的,说得煞有介事:“心跳也不稳,乱了。”
隗川垂眼看她。
宋舟觉仰头,露出个无害的笑:“我猜猜,是不是见到我,所以心生欢喜?”
隗川面不改色:“是要将你拿下。”
话音刚落,宋舟觉脖颈上的线猛地收紧,头身分离,冰泉中炸出一团血雾——隗川出手毫无预兆,也没留情面,不像要把人拿下,更像是要将人就地正法。
那颗头颈分离的脑袋上笑意还没散,就染上了血。
倒是没出现什么脑袋拖着头发在水里晃荡的画面,因为那颗人头在落水前就被一双手捉住——宋舟觉把自己的脑袋端端正正地放回到了汩汩冒血的脖子上,沾了一手血。
这血比常人血要深,也稠,像是混了什么——隗川甩掉线上的血,那些血落地化作了燃尽的香灰,味淡无腥臭。
“不温柔,”死了一次的女人退开些许,嗔怪,“你当初就是这么杀了我的?”
她伸出舌头,细长,殷红,蛇似的,一寸寸圈住了自己的指节,将上面的“血”舔得一干二净,津津有味:“这都是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可不能浪费。”
她把手舔干净了,又看见隗川脚边被甩落在地的“血”,探手过去想抹些回来,却被一只脚踩住了手。
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碾肉声,有些闷。
“疼。”宋舟觉哼了声,从下往上看着毫不留情面的女人,假模假式地落下一滴泪,“好凶啊,师傅。”
从这个角度看**的美人——如果不看血淋淋的脖子和碎成肉沫的手——还是很唯美的。
隗川似是从她身上看见了熟悉的影子,眼眸微动,半蹲下身,一手托住宋舟觉的脸。
宋舟觉乖觉地将脸窝在隗川手心,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道细微的铮声穿耳过,宋舟觉猛地后仰,整个人迅捷滑入水中。
——一根银丝从隗川手上划过,险些削掉她半颗脑袋。
逃过一劫的宋舟觉从水中冒头,笑意总算收敛:“师傅,我可经不住你再杀一次。”
隗川直起身,五指张开,玉丝齐齐袭向泉中人。
她的声音埋在乍然刮起的风中:“别用她的脸做这种事,恶心。”
冰泉炸响,等水雾散尽,里面空无一人。
隗川倒是没惊讶,甩掉丝线上的水珠,看向身后的朝天峰顶。
在那儿。
-
隗川立在门前,正要推开,就听见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声响。
一路上都是只见其形不闻其声,隗川有些没反应过来,进门后看清眼前一切,手上的线都抖了下。
宋舟觉正躺在一个女人身下,女人被长发遮住脸,看不清面容,二人皮肉相贴,半边薄被盖在身上,随着动作一寸寸往下掉。
“嗯……”宋舟觉面色绯红,唇边溢出一道压抑绵长的哼声,在女人身下抖得不成样儿。
“这次不乖。”那女人出声。
熟悉的声音令隗川一愣,随着女人抬头的动作,她看清了这人的脸。
是自己。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忍着,舒服就要叫出来。”
语气语调一模一样,干的却是自己永远也不会做的事儿。
太过荒唐,以致激起一分恼意。
隗川并不是会忍的性子,前面那残念所做的事情尚且在她的忍受范围内,于是她也能看在那张脸的份儿上,同她说上几句,现在则是真的碰触到了她的底线。
秽乱纲常,有悖人伦。
一根细线飞出,将那二人钉死在床榻上,隗川手一绕,细线翻腾,就地来了场碎尸。
二人顷刻消弭,但没有血。
是幻影。
“怎么这么大火气?”一人从后面攀上隗川的肩,声音响在耳侧,“你不喜欢啊?”
“宋舟觉”从身后走出,慢悠悠坐到刚刚二人欢好的床榻上,身子后仰,是个予取予求的姿势。
“但是我喜欢,师傅,”她歪了下头,“你此前见到的,都是你我,何必这么大反应。”
“不止我喜欢,宋舟觉也喜欢,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三千多年前,她就想这么干了,只不过你没发现。”
“宋舟觉”勾了勾手,隗川被一股力道推至她身前,她扯住隗川的腰带,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
“我对师傅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
是欲念。
是眼前这个宋舟觉的欲念,是真正的宋舟觉的欲念。
隗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表情都没变一下。
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
在这一类人为捏造的冢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出现什么全凭冢主心意,更别说还有一道有了自主意识的残念。
而隗川对于分不清真假的东西,一概当假的论,在她眼中,这“宋舟觉”说的全都是屁话。
“我养大的徒儿,有什么心思我自然清楚,”隗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倒是你,这几千年困守在冢中,魇住了。”
宋舟觉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带着几分嘲弄:“是,我魇住了,差点忘了,你是个老古董,臭石头。”
冻在朝天峰的冰里,又冷又臭,捂不热,化不开。
隗川耐心告罄,想到还有一人等她,便不再多言,信手甩出几道线,打算将这道残念锁住。
玉丝钉在四肢上,这残念本身实力就不强,此前又被杀了一次,更是没什么能耐再跑一次,只能定在原地。
“为什么?”宋舟觉看了下周身绕着的线,“她都死了,我是她留下的唯一活物,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你不是她。”隗川扫了眼眼前人半凝实的躯体,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拿了你不该拿的。”
香灰是供奉,自然是有灵的,哪怕人身死灯灭,这些灵也能跨过奈何桥,落到它该去的地方。
但这些本应该烧给宋舟觉的东西,都被眼前这道残念给吃了。
叛主的玩意儿,连一道魂都算不上,心倒是野。
残念听懂了隗川的话,冷笑:“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冢,我有什么错?”
“世间没有对错,只有立场,”隗川收束丝线,“你若是有杀了我的本事,你就是对的。”
“哦?”残念挑了下眉,“所以三千年的我也没有错,只是和你立场不同,对吗?”
隗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
“看来我说对了,”残念轻笑,“所以你愧疚,你要杀我弥补宋舟觉——”
隗川一勾手,丝线将残念拖拽至身前,却依旧没能打断后者的话,“——你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她的转世吗?找到了吗?找错了吗?没找到吧,弥补?你弥补得过来吗?”
声声质问下,残念嘴角笑意愈发大:“你只是在找安慰,你找的那个小孩,宋木寻?我的转世?隗川,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有转世,我是魂飞魄散,你永远也找不到我!永远!”
后一句话,几乎像是宋舟觉本人亲口喊出来的,声嘶力竭,万千怨怼藏于其中,余音难散。
隗川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就是这么教你尊师重道的?”
残念没料到隗川居然用这么不轻不重的话堵回来——没有情绪,也懒得感受——她哽了下,表情僵在似哭似笑上,很丑。
“不必激我。”隗川说。
冢中最忌讳陷入自己的情绪中,隗川还不至于犯这点错。
残念惨笑一声,忽然泄了气似的,一头磕在隗川肩上,而后者并没有感知到什么危险,竟也没防住。这一磕,仿佛磕回了当初在朝天峰的岁月,眼前人还是那个喜欢撒娇的孩子。
残念说:“隗川,我恨你。”
隗川一怔,忽觉脖颈刺痛,她将人扯开,却抓了个空。
残念身体虚化,舔了下唇上的血,抬头时,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萎靡的形象一扫而空,她勾唇一笑,带了几分狡黠:“原来激你不行,得打感情牌啊。”
她歪头眨了眨眼,一派好意似的:“师傅的血可是大补,记得下次当心点,别再被人咬了。”
这两句话用的是传音,不过半秒而已,隗川拧眉,快速将线收束,却只得了断肢残臂。
又逃了,用的是断了四肢的代价。
四肢在地面上化成香灰水,以一种奇诡的脉络迅速流动,流到哪儿,哪儿的景色便开始快速褪去,像过曝的相片。
隗川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是冢主要将她强制驱逐,简称打不过就不让她进来。
但显然对隗川没什么用——倒不是隗川能控别人的冢,只是她留了一条后路,那截留给宋木寻的线。
她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处,抬手感知了下位置,刚闭上眼,就看见一幅不甚体面的画面。
自己的“后路”此刻被绑在一个女人身上,而这女人没穿衣服。从线的角度,能看见宋木寻垂涎的脸。
隗川:“……”
这都什么跟什么。
玉丝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被拿来干这种事儿。
隗川顺着线上的灵,一步踏出,转瞬间便从过曝的意象中踏入了踏实的地面。
抬头,就看见宋木寻对着一个裸女摸摸索索。
隗川故意放出脚步声,宋木寻听见动静后扭头看来,脸上的喜悦还没褪去。
“你在做什么?”她问。
宋木寻磕绊了下,“我觉得我可以解释,我没想做什么,就是馋了。”
说着,还捡起衣服丢在裸女身上,一脸心虚。
这话有歧义,但隗川能听懂,只消一眼,她就能看出那裸女是个傀。
没等她问什么,就见宋木寻快步上前,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脖颈。
“我都没咬呢!”宋木寻不爽地喊了声,“等着,我去把冢主翻出来杀了。”
说完就气势汹汹往前走,隗川没动,心里倒数三声,第三声默念完,就见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女人蔫巴了。
“不好意思,有心无力,要不您把她逮来?我可以帮着踩两脚。”
说完,宋舟觉自己都麻了。
出息。
这废物状态没救了。
宋舟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就见隗川勾了下唇,她警觉:“你刚刚是不是在嘲笑我?”
隗川扯平嘴角:“没有。”
宋舟觉:“你就是笑了。”
隗川:“多心。”
她没再说什么,走到傀身旁蹲下。
“这是灵傀,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死的。”宋舟觉也揭过刚刚的插科打诨,道。
隗川把钉在灵傀身上的线收了:“找人不难,制傀的人能用傀追溯,只要……”
话没说完,她顿住,手指在灵傀的眉心点了下,毫无波动。
宋舟觉探头:“只要什么?”
隗川呼出一口气,将话补完:“……只要灵没散透。”
宋舟觉:“……”
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就是奔着散灵的架势杀的傀,不出意外的话,本来被锁在傀中的散魂此刻应该已经走完半截奈何桥了。
“还有其他法子的,”宋舟觉轻咳一声,“刺激冢主一下就好了。”
最简单的就是复刻冢主的死状,能把绝大部分当缩头乌龟的冢主气得冒头。
没人比宋舟觉更清楚“宋舟觉”是怎么死的了。
现在人也齐全了——“杀人凶手”本人都在——复刻一个死状,很轻松。
宋舟觉将自己的想法简要说了下,故作自告奋勇:“我来吧!你假装杀我一下,但是得轻点,我怕疼。”
隗川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只说:“没用。”
刚刚她几乎杀了那残念三次,也没见她沉不住气。
“好吧。”宋舟觉也没纠结为什么没用,反正隗川说了她就听着。
宋舟觉蹲到隗川身边,一屁股坐地上,靠着人,懒散得很:“那咱们现在是要干什么,出冢吗?”
要是隗川说出去,那宋舟觉就以后找机会回来,把那残念给掐死。
一边想,宋舟觉一边看隗川侧颈干涸的血迹。
说实话,有点饿。
她问:“在出去之前,我能不能先把这个傀给吃了?”
隗川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那傀在隗川手下彻底枯化成灰,仅剩的灵飘飘忽忽指了一个方向,就很快散开,没有一点作用。
宋舟觉目睹全程,心想还不如给她吃了垫垫肚子。
隗川忽然看向宋舟觉,似乎在端详什么,“倒是还有个法子。”
“嗯?”
“我也带你走了几遭,这个冢最多的便是情/色,那冢主也许一开始只是一道普通的残念,但在这冢中多年,也该有了她自己的执念。”
宋舟觉一点就通,挑了下眉。
隗川的意思是,那残念在这红粉窟里浸淫三千年,骨头都酥了,那自然也能渗进去些自己的念头。
她们见识了这么多床笫之事,这残念不沾点**,简直说不过去。
残念会被强烈的**吸引,尤其是这种魂魄不全的玩意儿,本能大于理性,飞蛾扑火似的,闻着味儿就来了。
“所以……”脑子转到这儿,答案呼之欲出,宋舟觉顿了下,才接着说,“不是复刻死状,是复刻……”
情事。
她看向隗川,从后者的表情中笃定了这一答案。
宋舟觉:“。”
合理吗?
这是她那老古板师傅会提出的建议吗?
宋舟觉感觉自己血气有些上涌了。
谁把我的国庆假期给偷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