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应天府西市往北去,金梨巷里都是三进院落的人家,唯自西数第三家,进深虽与三进人家别无二致,内中实际只有前后两进。
前院约莫要占去别家近两进院落的大小,东西厢房接连着两房进去,只一间正屋接左右耳房连廊,正房底基比厢房略高。
两边厢房前各植有一株樱桃树,在树左右,分至厢房里外两头,每隔两步便有根二三尺高的圆木桩子竖着,桩首蹲着情态各异的狮子。
后院是一进院子,正屋后有个小小园子,里头植着几株蟠桃,这时节,才是抽芽的时候。
一进院正中是个花园,如今正值春光,园中除了一株盘曲向上,冠枝形态宛若游龙的梅树,却只种着寒兰与薄荷。
园子一片绿意,导致那过了花期的梅树灰褐带紫斑的干枝,依旧是这园里最显眼特别的。
东厢的门大开,窗户也大半开着,一眼望去,还能见着里边的桌椅床帐,透过撩起的帐子能从床上见着隐约起伏的轮廓,可看出显然是躺着个人。
床前打扮利索,年纪不大的高个小厮端着托盘起身,不一会便转出来。那托盘上有一方脏污了的巾帕,两只空碗中香味与苦涩交织着飘散。
他也不关门,径自从花园斜穿,出前院去了。
哪曾想,那床上才躺稳的轮廓,不一会儿便动了,一名面色还有些苍白的年轻人撑着床沿坐起,靠在床柱子上,俊秀的脸上有着迷茫。
待往四下里看了看,他这就掀了被下床来,柔软洁白里衣包裹着的身材高挑,修长。
未几时,他已整齐穿着一袭韶粉圆领的束腰长袍从屋内出来,对于四下里,他显然有些陌生之意,边转眼到处看着,边问:“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嗓音有些不常说话的沙哑。
他停在原地好一会也不见动静,这就又扶着脑袋沿着廊,慢慢往敞着门的主屋去。
前头,随着双开大门被敲响,院里钻进来混杂在一起的人声,骡马响鼻声,家中安静就此被打破了。
“常伯,可是主君他们回来了?”
先前那高个小厮手上攥着块还滴着水珠子的抹布,就从厨房探出头,一见着了院中往里排着队进的骡车,赶紧把抹布一丢,蹦跳着迎出来,抢上前帮忙。
打头骡车上正是任宏泉,他取下车边挂着的包裹,笑着跳下车,递给这帮着栓骡子的小厮,一本正经道:“喏,密煎金橘,绝对是保全密煎家买来的。”
从舟自后头跑上来,笑道:“泉子,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一罐子可还买不着呢!而且啊,这是我请蜜糖娘子亲自给包好的,你说你是不是得分一半给哥哥?”
“哼,这是你该我的~再说了,咱俩谁比谁大?”泉子抱紧了包裹,才不会上当:“果真要吃,出门往西过溪桥,那儿沿溪多的是密煎铺子,你自买整罐去。”
一众汉子忍不住哄笑,立场中持笔本子指挥卸货、进库,半张脸埋在络腮胡子里的健壮汉子忍不住笑道:
“小泉儿,你要这么爱这一口,可得学着田林那小子,做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才成!”
“钟叔!”泉子重重跺了跺脚:“哼,您还不好好看着,要再对错了,小心多叁叔回来又找你单挑~”
钟叔赶忙回头去,来来回回仔细对了对,才拍了拍本子,没好气道:“嘁,就他那文弱小身板,打得过哪个啊~”
从舟拍手笑:“钟叔,你得说那蜜糖娘子恁好一个姑娘家,哪里等的住?泉子,你不若打包送上门去,自请做个蜜罐郎君,也免得礼钱攒齐了,回头人却飞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肯不肯的,也要人家愿意呀~”
泉子脸红红的小声嘀咕,逗得大家伙更是笑到直不起腰,扛不起箱笼。他见一院子人都笑话自己,抱着罐子转身就打算开溜。
“唉,小泉,等会儿。”任宏泉忙叫住泉子,用拳头抵住唇咳了两声,好歹止了笑,方正经问:“那位郎君最近有没有好些了?还是那样迷糊么?”
“嗯。”泉子抱着树,只露个头出来点了两下,想想又道:“我见着,眼睛好像没那么迷糊了。不过,今儿最后一剂药已服完,之后要再请医师来看看么?还是只继续那食疗的法子?”
任宏泉沉吟一会,点头道:“今次去开封,我去胡太医府上送药材,有请教过这病,他说脑上病症最是复杂多变,若不得见不好论断,只叫好好养着。
今即有效果,足见前头那医师手段高明,回头再请他来看看再说。哦,对了..”
他转头看看,一院子骡高人壮的,他一下也找不着目标,便转回来又对泉子道:“明儿理好货,我要往岳父家走一遭,等会子你问问常伯要礼单,我再加俩样东西上去。”
“早备下了。”泉子撇撇嘴,忍不住颇不忿的哼道:“主君莫怪我多嘴。杨家家是应天府里出了名的最讲礼数的人家,我们还是亲家。
偏他家一水儿五六个女婿里,就我们年年堆着笑脸贴上门送礼,年年都吃讨个没趣儿的冷板凳回来。要我说这杨家就是看不起咱们商家人!主君作甚么还上赶着讨那没脸子?”
任宏泉皱眉道:“泉子,那是夫人的娘家,不可如此无礼。这回就算了,以后万莫要让我听你再这般言语了。”
泉子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的应下:“主君放心,我...”
“主君!”
门外一声大喊,熊七高大的身影自外闯进门来,从横七竖八的车马箱笼中灵活钻过,直冲任宏泉奔来。
见到他须未理发也乱束,甚至连衣裳也穿的反的,一身乱糟糟不修边幅的样子,院子里的人都惊了一下,不知是怎的回事。
钟叔忙要人搬开地上阻碍,急问道:“熊七,可是..路上生了什么事?”
任宏泉面上轻松被冷肃替代,但见院中逐渐凝起紧张,他呼了口气,且道:“许是我另叫熊七查的事有了眉目。
好了,这天可不早,赶紧的,都别愣着了。钟同,你带他们仔细对货。”
熊七愣了一下,紧紧将肩上的褡裢给攥得变了形,硬缓了口气,才又急切道:“主君,是您让查的那事出了些差错,我不知怎的处理,才赶来向您讨主意!”
“且跟我入内细说。”任宏泉转身脸色就凝住了,快步上了台阶,带着熊七进了正堂。
院中又重新热闹起来,唯钟同抱着本子,心不在焉的记着,还时不时回头望望,催促着让整快些。
任宏泉带头转进堂屋偏厅,便回身捉着熊七胳膊,急问:“怎么,是家中出事了?”
见熊七猛地摇头,他松了气,就近捡个凳子就要坐下,面上刚浮起点恼怒,一句嗔怪正压在舌尖底下呢,就看眼前原点着的头迟疑了会,又猛地摇起来。
他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猛地岔开道,使他烈咳起来,才去掏东西的熊七惊叫一身,大手拖上任宏泉臂膀就往桌边带,取了茶盏胡乱倒了碗腾腾冒着热气的水:
“主君,快,喝口水缓缓!”
任宏泉是摆手又捶胸,好一会才缓过来,挥退闻声进来看情况的白须老头,哑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别不吱声,一句说清楚!”
“哦,哦。是这个...”熊七懵懵的放下开水,伸手先去取褡裢口子里的盒子。
一见到东西,任宏泉诧异道:“这是那砚?别说是你路上遇见人在查又折回来了?”
随即他又没好气的白了熊七一眼,起身去给自己倒了盏温水,怪道:“既然没给扣下,做什么这么慌张?险些没叫我惊得撅过...”
“主君,咱这是偷了贡砚了!”
“噗!咳咳咳!”
“哎,我这破嘴,是买。夫人说,咱买的就是那什么沈副使偷的那砚,造型还是上天赐福的什么意思。哎呀,反正就绝不能留在手里,要我赶紧把东西带回来,让您想办法悄悄处理掉。”
熊七边用大掌在任宏泉背上砰砰作响的拍着顺气,转着脸频频往外看,嘴里一咕噜没停,把剩下的话劈里啪啦全倒出来:
“哦,对了,在虞城县客馆歇宿,我吃饭时听见隔壁格子里的什么捉事,说一来应天府就要带人往咱家来,主君你们这段时间没犯事吧?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咱这回事不,但也悄摸雇了人给他们使绊子,也不知能拖延几时,说不准过会他们就来了,咱要怎么着?要不干脆给这害人玩意儿砸成沫子?”
“等等,你让我绕过劲儿来~”任宏泉捂着脑袋,皱紧眉头想理理头绪。
偏一句话没完,就听从舟气呼呼的大喊传入屋内:“嗳!你们什么人呐?怎么能硬闯民宅...”后半句他声音一变,惊叫倏起:
“哇哇哇~钟叔,这好像是路上那什么官兵,他们还带了刀!我们没犯事啊...”
跟着他这一句叫,外边一下子变得乱糟糟闹哄哄的。
任宏泉惊了一下,忙跑到窗户边,挑开一条缝一看:“这是...京西路巡检官兵!那令牌...大理寺令....捉..啊,大理寺右治狱的捉事使臣!”
熊七趴在上边窗缝在往外瞧,这下慌了:“完了,就是他们!还是大理寺的官?妈呀,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说着他反手解下腰间鞭子一甩:“主君,要不...咱打出去吧?我们兄弟见天在外跑来跑去,还是有把子力气的,咱这就拿着刀给他们打服了再讲道理!”
“...说什么呢你,殴打官兵,就是没事也要变有事!”任宏泉着急到不敢多想,忙道:“快,你带上东西先从后门走,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必不能叫他们抓了现行,拿走东西!”
“好好好,俺的身手您放心,他们绝对捉...”熊七立马跑回桌边就要揣上东西跑路,忽地大叫一声:“主君,有鬼!”
任宏泉回头往桌上一看,盒子,连着盒子底下的褡裢一起,没了!
门口,钟同高声对大家说:“好了,这儿没什么事,大家先回库房整理货物,不要慌!”
而后赶忙迎上来拉着定在那走不动道的从舟往后推到伙计怀里,对那打头的冷面陈恒,拱手笑道:“列位官差,家中孩子才出来做事,不晓事,还请不要怪罪于他。”
与陈恒同为首的李九笑道:“不碍事,叫你们管事的赶紧出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钟同不禁问道:“小的们向来老实做生意,也从不敢拖欠漏缴税额,能斗胆问问大官人,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是任宏泉?”陈恒收起令牌,冷冷喝问。
钟同忙摇头,后边任宏泉从屋内迎出,疾步走上前,拱手笑道:“小人任宏泉,不知大理寺捉事前来,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李九把手一背,笑道:“你倒是还有些见识,即这般,不用说那也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了吧?还不快带着东西来跟我们走一趟!”
任宏泉皱着脸露出的笑带着几分苦:“诚如小人管事所言,小人做生意一向老实本分,何况这做买卖嘛,经手货物繁多,当真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东西,还请大人明示。”
“既如此,跟我们走一趟吧,到了宪司,你有的是时间能好好想。”陈恒半点没废话,挥挥手,淡淡道:“带走。”
“是!”
“嗳,别那么着急嘛~”在官兵左右揪住任宏泉时,李九忙伸手拦着,笑问:“你好好想想,洪永梅替你找的东西在哪儿,拿上和我们一起去宪司配合做个笔录,没有多大的事儿。”
任宏泉有些惊讶:“我要洪兄特意找的东西,不过是要挑些好的广东海参,便是那边的海参也禁了...两位捉事,现今四月还未到,照往常惯例,洪兄想必才启程往广州去呀。”
“只是海参?”陈恒皱起眉,面上有些思索之色。
任宏泉脸上只剩下满满的真诚与老实,一样一样细数:“回捉事,要带的,还有今年新的棉花种子,有木棉树苗,这些都是小女想要的宝贝,以及日本的宝...”
“我说的不是今...”陈恒就要再问,李九拉住他:“这外边围的都是人,多做滞留不好,既然他一时想不出所以然,那就去了宪司慢慢说,快,带他上马。”
“钟同,两位捉事说了,就请我去喝喝茶,没什么要事,家里管好,我去去就来。”任宏泉回头交代完,抽抽手,见那俩士兵箍得死紧,又老实的问:
“两位,既然只是常例问询,小人日后还要在左近做生意,宪司离此不远,请问能否自己骑驴跟着?”
陈恒扫了李九一眼,再看向任宏泉的面色缓和了些许,颔首道:“莫要磨蹭。”
应天府乃京西路首府,宪司便在城北。
骑在驴上的任宏泉双眼深处布满焦虑,情绪尚能瞒而不发,但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粒子却无法说压住就能压着的。
偏他就夹在队伍正中跟着走,那是半点不敢去擦,而当宪司那扇威严的大门就在眼前,其上提点刑狱司几字,在这一时,更是充满了无比的威慑力!
任宏泉已经紧张到骑在驴上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摆摆,看着下一瞬就要晕倒的模样,他使劲拽紧缰绳,努力的调整呼吸,想要镇定下来。
“陈捉事,李捉事,请留步。”远远传来一声笑语,与之同时,还有轻快的马蹄声在连续不断的靠近。
李九催马上前见过礼,略有些讶异的问:“宁太守,您这是?”
宁太守伸指点点任宏泉,笑道:“李九,陈恒,你们追东西怎么不打听清楚再动手?”
任宏泉心中迷糊,遂转头望去,一眼便见本府知府那无比耀目的官服,以及那穿着一袭韶粉圆领长袍骑在马上,披着日光显得格外高贵的青年骄子。
对方见他看过去,正对他点了点头,但笑不语,任宏泉一眼便认出对方马背上横搭着的褡裢就是家中才丢的那款,心中又是放松,又是另一重紧张泛起。
于是,对方的笑生生让他背上又出了层冷汗,那被翘起眼角托飞,在阳光下有两分偏红的泪痣,在他眼中无端起了几分妖异,叫他瘆得慌。
东京萧宅前,一个浑身狼狈,神情悲伤恍惚,侍从打扮的青年跌下马,跌跌撞撞敲响了萧宅的门。
“...重青?你小子这是怎么了?三郎呢?怎么没跟你一起?”闻声打开门的门卫见他跌跌倒倒说不出话,赶紧给他扶进门去。
此时正是歇响的时候,内宅老夫人处十分安静,忽有一穿石青圆领窄袖袍的婢女神情焦急惊慌的跑来,急忙忙的脚步声,冲碎了一院静谧。
“流珠,怎么回事?规矩呢?夫人就是这般教你们的?”廊下对坐分线,身着橙底白花短褙子的婢女忙搁下线来拉着人低声训斥。
“不,秋霜姐,有很急的事,老夫人醒着么?”流珠一张小脸上煞白。
秋霜皱起眉,才要问,里边便有一个小婢女打起帘子,轻笑道:“老夫人说梦中似听着什么东西在急急的敲,要我出来看看。
流珠?瞧瞧,你这急模样。大夫人管着府上,向来也不见差错,今儿是生了什么事儿呢,急得要赶着这时候来打搅老夫人?”
不一会儿,里间便听流珠急声报告:“老夫人,重青回来说,说三郎君在沂州渡口上船不久便落了河,找不见踪影了!”
慈和的声音中似乎被卡进了碎石子,沙哑又尖利:“什么?”其中有浓厚的不可置信。
“老夫人!快,快去请医师!”
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响彻了整个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