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万丈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木心】
夏酌戴上耳机,先是听到霍秋然关车门和踏着雨水走路的声音,等了一阵子,录音才进入主题。他觉得录制的声音相当清晰,不愧是市刑侦队的队长亲自录的,但也要归功于约谈的地点十分僻静,才能录到这种效果。
录音里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霍秋然的,另一个是A市刑侦大队正在停薪留职的资深侧写师鞠正寻的。偶有杂音,是暴雨天的雷鸣。
鞠正寻:秋然啊,你怎么带这么素净的花儿来看我?又不是给我上坟。
霍秋然:买的时候没多想,不过您可以拿这束花儿去给别人上坟。
鞠正寻:也行,花儿给别人,你孝敬我这茅台,我自己留着喝。
霍秋然:少喝点儿吧。
鞠正寻:真要让我少喝,你压根就不会拿来。
霍秋然:那我陪您喝几杯。
鞠正寻:别跟将死之人抢这点儿酒了行吗?我叫你来又不是叫你参加咱队里以前的那些聚餐。我时间不多了,你时间也不多的。
霍秋然:好,照例,听师父的。
鞠正寻:医生说我这种情况,大概也就剩几个月,难为你叫我好多年师父,最后还冒着包庇罪的风险给我争取了这几个月的清闲自在,也算为我养老送终了。你可比我那双儿女孝顺太多。
霍秋然:从我毕业分配到局里,您教了我不少东西,这点儿回报是应该的。
鞠正寻:不是应该的。你是执法人员,你怀疑我、调查我,我相信你手里也不是没有证据,但你没有逮捕我,反而帮我躲在外省。你这种程度的回报,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你身上永远的污点。
霍秋然:您放心,我既然敢这么做,就不会有人发现。藏一个人对我来说本就不难,何况您是找人的高手,自然也是躲人的高手。您侦破过那么多案子,救人无数,还人公道无数,到头来还不能享几个月的清福吗?
鞠正寻:你跟我说句实话,除了这几年没破的网恋连环杀人案,你还想在我身上挖掘出别的线索,对吗?这才是你让我享几个月清福的真正目的,对吗?
霍秋然:您宝刀未老,火眼金睛。
鞠正寻:你不是第一个管我叫师父的人,但你应该是我走之前能见到的最后一个管我叫师父的人。所以我得再尽一次做师父的责任。我必须告诉你,那个小夏教授,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太近。你再怎么包庇我这个杀人犯,你也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刑警。
你是个正直、阳光的孩子,但你办过的案子还不够多,见过的恶魔也不够凶残。那个小夏,他就是个襁褓里的恶魔,只是你还辨认不出来而已。别被他拉下水,更不要再包庇另一个恶魔。因为不是所有的恶魔都能像我这样儿,临死之前还能良心发现。
霍秋然:夏酌他……我的确琢磨不透。
鞠正寻:李局跟我说小夏上头有人保着呢。你跟他的关系,李局也跟我提了。你们俩不合适。你以后得平步青云,他是要跟那帮人一起永坠地狱的。
霍秋然:既然他上头有人保着,为什么会永坠地狱?
鞠正寻:因为保他的人,就是地狱里的魔鬼头子。
霍秋然:保他的人谁?
鞠正寻:陆军特种部队的头儿,吴星辉,我们叫他吴总。李局他们都只是仰他鼻息存活的臭苍蝇,我连苍蝇屎都算不上。
霍秋然:吴星辉跟夏酌什么关系?
鞠正寻:大概就是我和你这种关系吧,师徒。李局办事小心,几次三番试探小夏,到现在都还没让小夏接触组织里的任务,更别提接替我在组织里的位置。李局总怀疑你们俩在调查变色龙,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小夏刚到市局不久就跟你好上了。
以李局对你的了解,他认为凭你的为人和家庭背景,根本没必要加入我们,除非小夏是感情用事才非要带上你一起。李局跟吴总汇报了,说你和小夏还太年轻,不适合这么快就加入变色龙,但是吴总作为组织里的总指挥,竟然亲自拍板让小夏加入,说他能力出众,比我还厉害。至于你,吴总说如果小夏坚持让你加入就捎带一起,毕竟我们要用人不疑。
这里面的意思,你明白了吗?吴总越过组织里的其他高层,一意要保小夏进来,其实是在干什么?他是要越过我们,亲手培养下一代的总指挥接班人他才放心!不是对组织放心,而是对他自己的安全放心。
小夏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不是巧合,也不单是凭他自己的努力能办到的。全国范围内的重案,一开始哪有那么容易请他一个年轻人参与侦办,而且是以顾问的身份?那还不都是吴星辉找人喂给他的!
秋然啊,你可要想好了,变色龙不是一般的犯罪团伙,因为我们这些人压根就不是黑|道上的人!我们在阳光下盘根错节,在档案里毁尸灭迹,在真相中一手遮天!
霍秋然: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呢?我都已经知道变色龙的存在了,现在退出会不会太晚了?
鞠正寻:我没想让你退出,否则我早就提醒你了。我想让你作为真正的警察,进去查,一查到底,把那些盘根错节全都连根拔起。这难道不也是你想做的事吗?而且你家境好、后台硬,任何人动你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你进来,如果能做到不跟我们同流合污,那就查下去,给那些消失在档案里的冤魂一个交代,也为我赎清一部分罪孽。
霍秋然:您就这么笃定我能守住本心?这样的组织,进去就是一步登天,比平步青云的待遇还要好多了。
鞠正寻:我不是在测试你。我没有李局那个闲情逸致。你是否能受得住本心,我也看不到结果。我只想告诉你,一念之差就一辈子到死都只能活在阴影里,你自己选择。我选错了,不想你也选错,不想我的儿女、晚辈全都被迫活在别人一手遮天遮出的阴影下面。
霍秋然:您要是能对我知无不言,我才能纵观全局地权衡利弊。
鞠正寻:网恋连环杀人案的唯一凶手就是我,动机很简单,组织要活人的身份去洗白几个有案底的黑客,杀人的证据我告诉你怎么凑齐。
还有,杀何艺姿的凶手,我听了作案手法就知道是我带过的徒弟,所以肯定是组织里下达的命令,具体是谁下的命令,我不确定,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凶手大概藏在什么地方。
秋然啊,因为我,这个案子可能是你遇到的最简单的案子,也可能是你遇到的最困难的案子。你完全可以只破获最简单的部分,不去管最困难的部分,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
夏酌戴着包耳式头戴耳机听得认真,完全没有察觉到霍秋然早就拎着晚饭回到了房间。
他听得告一段落才抬起头,旋转了一下办公椅,发现霍秋然正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手里还攥着抢,但并没有指着他。
“霍队。”夏酌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这趟……确实收获不小。”
霍秋然皱眉:“我的好搭档,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吴星辉是你什么人?鞠老不知道是谁下令杀了何艺姿,我们这里可是有点儿眉目的。”
夏酌缓缓放下双手,说:“我也是刚听了录音才知道吴星辉也在组织里,而且地位那么高。”
“不是‘高’,是一把手、总指挥。”霍秋然补充道,“所以你也是刚知道你是被他当‘太子爷’培养的吗?”
夏酌哭笑不得:“对,我确实是刚知道,信不信由你。要不你一枪把我崩了,你篡东宫之位吧。”
霍秋然的配枪躺在沙发上,他的手仍覆在上面,充满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夏酌。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思考,良久后,霍秋然才说:“你觉得我会傻到去相信一个杀人犯的话吗?你就算是组织里内定的下一任接班人又怎么样?据我所知,你手上还没沾过人血。”
“李局手上没有直接沾过人血,吴星辉手上也没有直接沾过人血。”夏酌叹道,“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杀人才算犯罪。”
霍秋然把枪放在了掌心,又把掌心摊平给夏酌看,悠然问道:“所以,太子爷,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是我一枪把你崩了,还是你一枪把我崩了?”
“霍队,这种老套的杀人手法太难看。你多大了?收起枪吧。”夏酌笑了笑,“咱俩要想自相残杀,现在骨灰都能让时与往海里撒着玩儿了。”
霍秋然果然收起了配枪。
夏酌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说:“你再想想,霍队。听完鞠警官的录音,我认为何艺姿不是吴星辉派人杀的。我既然是吴星辉钦定的‘太子爷’,他就没必要这么急切地阻止我知道真相。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一条人命能撼动整个组织吗?”
“何艺姿回国就是要拜托我去查时与父亲当年的死因,她认为跟吴星辉有关。她在美国肯定是被监控了,所以没办法远程联系我。她以为回国后她就是公众人物,总归是更安全的,也总能找到一个机会当面对我说这个事情,却没想到刚找到我就被灭了口。
“如果是吴星辉要灭她的口,这么多年过去,干嘛不早点儿找人在美国动手?吴星辉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如果是组织里面的其他人,手可能还伸不到国外去。”
“所以,霍队,我觉得组织内部应该是分化的。吴星辉虽然现在是‘吴总’,但其他人或许已经将势力培养得差不多了,想要篡权夺位,正好利用这条人命,把吴星辉弄下台。我这个‘太子爷’,不过是恶势力里的其中一方想要拉住的救命稻草。或许吴星辉培养我这么些年,就跟鞠正寻培养你这么多年一样,为的就是最后还能给他养老送终,不至于死的太惨。”
“不管怎样,组织里的一把手都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这棵救命稻草不能不识抬举,只能顺藤摸瓜,将计就计。”
霍秋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可是这就背离了咱们的原计划。在外围查一查,至少还能全身而退。你如果作为‘太子爷’深入虎穴的话,被牵扯进去摘不清楚怎么办?你知道多少卧底都死无全尸吗?更何况是跟这帮正道上的、披着人皮的恶鬼纠缠,连‘卧底’的备案都申请不到。’”
夏酌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他再度睁开眼睛,没有回答霍秋然的问题,却问了一句:“如果我告诉你,时与父亲的死,我已经查了很多年,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