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世界,世界,世界!倘不是你的变幻无常,使我们对你心存怨恨,哪一个人是甘愿老去的?——莎士比亚《李尔王》】
时与和吴星辉各自领了一把手|枪,走出一段距离。
霍秋然手上娴熟地装着弹匣,抬头望向吴星辉在不远处教时与用枪,从上弹匣教起,然后展示持枪的动作要领,各种纠正动作,最后又卸了弹匣。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话,霍秋然和夏酌这边是听不到的。
“时医生真有意思,连陆军特部的少将都认识。他从小就是特别耀眼的人吧?”不等夏酌回复什么,霍秋然又望向时与和吴星辉,语气很是感慨,“我记得他高中投三分的那次,压轴出场,压力山大,球场上那么多人围观,可是他完全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个时候我就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可惜我邀请他去校篮,他没鸟我,然后转头就拿了好多学科比赛的大奖。”
“嗯。”夏酌笑了笑。他现在是公安大学的夏遴,不是时与的高中同班同学夏酌。
“我是很想交他这个朋友的,当年就很佩服他,今天听了他的讲座,更加佩服。”霍秋然也笑了,“我可从来没佩服过哪个学弟。”
“是吗。”夏酌收回一直牵在时与身上的目光,毕竟在市刑侦队那些人面前,他和霍秋然才是明面上的情侣,时医生顶多算是他的追求者,而且非常不受刑侦队的人待见。
“他也确实有点儿任性。”霍秋然话锋一转,“你说他把现在流行的心理疾病跟得感冒似的都得过一遍,我今天算是信了,但是终归不严重。他一个有头有脸的心外专家,行走社会也不能总是这么任性,社会可不是校园。你说他非要跟我比这个他完全不擅长的技能,我是应该让着他点儿呢,还是干脆把他按地上摩擦,让他见识一下天高地厚?”
“霍队刚把武警的新兵都秒杀了,现在放水的话,我估计会适得其反。”夏酌说,“你正常发挥吧。他就是来郊游的,偶尔体验体验医院之外的生活,不然平时工作压力太大,不利于恢复味觉。”
“哦,行,他要比不下去,我也可以跟你比。”霍秋然说,“毕竟人家来郊游,没必要太跌份。”
霍秋然正说着话,时与就跟吴星辉并肩走了回来。
“霍队。”时与开门见山,“我就是一个普通公民,不好意思浪费咱们国家武装力量的战备。这样儿吧,我就打三发,咱三局两胜行吗?每局跟每局比,不计总成绩。”
霍秋然被气笑了:“你当这是石头剪子布呢?还三局两胜?要不你先练几发吧,不计入‘三局两胜’。”
“那我练一发。”时与也没推辞,戴上护耳,仔细装好弹匣,还不忘让旁边的武警小兄弟检查一下,才用吴星辉教他的双手握枪的姿势,对准了二十五米外的人形靶。
然而他没开枪,一边调整姿势一边对刚才帮他检查枪支的武警小兄弟说:“那靶怎么不移动?刚才你们打的不是移动靶吗?”
武警小兄弟上午听了时医生的讲座,很钦佩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于是尽量委婉地说:“要不先试试不移动的?下一发再试移动的?”
“直接移动吧,打不着算我的。”时与仍调整着姿势,顺便把子弹上了膛。
武警小兄弟只好按下移动把的开关,二十五米外的人形靶立刻开始移动,同时笑说:“又不收费,不要有压力。保持匀速呼吸,扣扳机的时候手尽量稳。”
时与戴着护耳,压根听不清那小兄弟在嘚吧什么,人家话还没说完他就直接扣下了扳机。
突然飞出的子弹并没有射中人形靶头部的靶纸,甚至连人形靶最大的躯干部位都没有碰到。
“时医生,人得先学会走路才能学跑步啊,你确定要跟我比移动靶?”霍秋然在他身后大声说话,生怕时与戴着护耳听不清楚,“要不你先练练不移动的?”
“霍队,咱们在这儿浪费人家武警的时间和子弹也不合适,刚才就算我的第一局。”时与并未摘下护耳,也大声回应,“该你了。”
霍秋然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向射击区域,娴熟地上膛、扣扳机、爆头。
第一局,时与没中靶,霍秋然九环。
时与摘下护耳,笑对霍秋然说:“看来还是你的姿势好用,你赶紧再打两局,我学学要领。”
霍秋然觉得时与说得很对,不应该在这儿浪费时间和资源,于是挺听话,转身连发两枪,一枪九环,一枪十环,确实是正常发挥,嘴上还不忘挖苦时与:“学会了吗?”
时与状似很乖地点了点头:“差不多能依样画葫芦。”
结果就是,时与敛了笑容,戴上护耳,走回自己的射击区,举起枪,没有晃来晃去地调整姿势,而是直接瞄准,轻扣扳机。
爆头。
再爆头。
训练场登时鸦雀无声。
第一局,霍秋然九环,时与没中靶。
第二局,霍秋然九环,时与十环。
第三局,霍秋然十环,时与十环。
霍秋然的十环虽在靶心,却没有正中。而时与的十环,两次都是正中。
“承让了,霍队。”时与笑吟吟地放下枪,摘了护耳。
几个武警小兄弟已经开始为时医生鼓掌。刑侦队的人却觉得他们的霍队被时医生这个狡诈的小三儿给坑了,从自作主张地宣布比赛规则开始就在挖坑,没人喝彩。
“你这学的可真够快的。”霍秋然倒没觉得被坑,只是非常惊讶。
时与没接话,直接转身朝夏酌走去,昂首挺胸、扬眉吐气的,惹得夏酌特别想笑。
他知道时与肯定憋了一肚子炫耀的话都快憋疯了,于是问道:“这水平,你说你没有持枪证,没人会信。”
“我在国内没有持枪证,在美国有。”炫耀的话,时与其实只想说给夏酌一个人听,“尤其前几年没情绪的时候,经常去练,室内、室外,静态、动态,靶盘、飞碟,pistol 、rifle,民用枪支的各种型号,只要是市面上能买到或者靶场能租到的,我都练过。所以我说我手很稳,不是骗你的。”
夏酌记得,时与跟他说“我手很稳的,别害怕”是录完相亲节目那天晚上。
那一晚,时与不仅手很稳地帮他摘了隐形眼镜,还边摘边对他说:“我成年很久了,也爱你很久了。”
想到此,夏酌蓦然心动。
他十分赞同霍秋然刚说的那句:“他从小就是特别耀眼的人吧?”
但他完全不赞同霍秋然说的另一句:“他也确实有点儿任性。”
夏酌静静地看着时与,听他和武警小兄弟们说他在美国考持枪证的经历,也听他和吴星辉聊起他在美国找过的几个教练基本都是西点军校毕业的,是美国最著名的陆军学校。
夏酌从小就知道,时与的耀眼和那些看似自信过头到近乎任性的举动,其实全都是由他非比寻常的理智所支持的。
时与一向特别理智,但是看起来并不冷酷。也许自然而然的温和就是最极致的理智,夏酌再怎么模仿也做不到,所以只能表面冷酷着。
小时候夏酌就没见时与哭闹过,学什么都按部就班,脾气甚好,温和文静,简直像个小姑娘,还是在家长的望子成龙要求下逆来顺受、没有童年的那种。记忆里,时与唯一的几次不理智,全都是因为夏酌,包括最近频频挑衅在刑侦队假装成夏酌男朋友的霍秋然。
时与在武警训练营的“一日郊游”确实目的不纯,这是夏酌故意纵容的。夏酌想让时与放松、撒火儿,甚至撒欢儿、撒野、任性、放纵。
不仅仅是在他面前,也不仅仅是在他们俩那几处住所里,还要在其他人面前,所有人面前。
于是不得已和霍秋然演的这场情侣戏就被某位心理学家玩转成了让时与体验和释放一些情绪的契机。在夏酌所能纵容的范围内活得痛快肆意,对时与这种长期压抑自身情绪的人来说是一种积极的心理疗法。
不过夏酌的本意并不是让时与跟霍秋然比枪法,这只是时与自己见缝插针添进来的附加项目。
夏酌为他计划好的指定项目是“学习交流”里的最后一个活动——自由搏击。
军警自由搏击赛每年都在各地举办。这次虽然是极小规模的交流学习,但是压轴项目绝对少不了这个活动。自由搏击没有固定动作和招式,双方大可以在实战中自由发挥,只以击倒对手为目的。
夏酌知道时与心里有一簇已经压了十几年的火儿,全世界没什么地方可以帮他好好发泄。
既然他们两个面对彼此的时候根本无法动手打架,那就干脆带时与来武警训练营,找一个他最想打的人使劲打。
这个沦落为沙袋的人,就是自投罗网的霍秋然。
在靶场露完一手就收不住的时与又被某个武警小兄弟撺掇着试一试自由搏击。武警和刑侦队切磋完之后,时与用眼神征求了夏酌的同意,又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刚才问他要不要试一试自由搏击的武警小兄弟到底是授了谁的意。
时与迅速换了一套武警的训练服。墨绿色的短袖T恤尺码稍微小了些,这要归咎于给他取训练服的小兄弟低估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宽松的迷彩长裤又显得时与腰细腿长、潇洒不羁。
可是时与最多不过一米八四,而他眼中的“傻大个儿”霍秋然至少有一米八八。单看胳膊,霍队就比时医生壮硕了不止一两圈。
霍秋然虽不是刚刚举行的小规模自由搏击赛的最终赢家,但排名也在前五,按理说时医生要尝试自由搏击,不应该找这么强的人试。武警那边早有好心的小兄弟自荐上来讨打,却被霍秋然主动截了胡。
刑侦队的人非常期待他们霍队能正大光明地把嚣张的时医生揍一顿,武警那边却只是听说霍队和时医生是高中校友,只差一届,认识很久,很熟,所以也就没抢着去揍一个刚认识的人。
两位客人在第三方的地盘开打之后,所有人都立刻看出来深藏不露的时医生绝对练过,招式很杂,且拳脚灵活。
霍秋然则是抗打型的。他被时与变化多端、速度如风的各路拳脚围攻得似占下风,但又似在诱敌深入。
在霍秋然似真似假的退让中,时与疯了一样,招招凶狠,只想下一秒就把对手逼到穷途末路。
痛快的发泄之下,时与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和力道。
他恍惚觉得对手是他在美国上九年级时遇到的那个经常骚扰他的gay,又恍惚觉得对手是南中把他和夏酌害惨了的那两个losers。
对时与来讲,眼前的对手已经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他拳脚发力的冲动也不再是一场飞醋能勾起来的。
失去控制后,他打红了眼,有时候能实打实地揍霍秋然一拳或是重重踢他一脚,但越来越多次居然能被霍秋然躲开或是趁势以攻为守。
最后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的人,是这些年疏于体能训练又失去控制的时与。
霍秋然单膝跪在仰躺着的人旁边,坚实的手臂压住了时与的胸口。
时与的手腕和腿脚也被扣着,体力即将耗尽,虽动弹不得,却出了满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极为痛快地舒展开来。
在决一胜负的关键时刻,时与其实没有积极挣扎,脑子里想的只是输就输了吧,反正也打够本儿了,不枉费宝贝儿特意给我安排了这场官方允许的架。
他实在没有想到,霍秋然居然会在这短短几秒钟内凑到他耳边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老夏是直男,你追他不如让我追你,高中你就没给我机会。”
不等时与反应过来霍秋然到底他妈的说了什么,霍秋然已经放开他,站起来笑问道:“时医生打够了没?不够起来再打会儿?”
时与茫然地平躺着,终于把涣散的目光聚焦到了霍秋然的脸上,只觉这人满脸写着一排排——“What the F。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