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声梦短(三)

“还有何事?”

“没、没有。”

徐然忙带上门出了净室,穿过连廊时还不忘深长一笑。

窗外夜空人静,偶尔窜出几只迷途晚归的鸟儿,从屋檐上扑哧飞起,顷刻间便没了踪影,惊落一地扬尘。

顾云淙骤然睁开了眼,呼吸难平。

颈间热汗连连,自月匈前淌下,径直滑落水中。他肤色莹白,体格亦不似行伍之人粗犷狂放,是蕴含收敛的野性,锋芒暗藏。

若披上一袭雪袍,褪下几分正色,只怕会被认作话本里的俏书生。不过其上添了若道习武之人惯有的疤痕,或深或浅,长短不一。

屋中除他外,空无一人 ,水亦不知何时转温了。

原只是梦。随手取过一旁的香皂,恍惚间竟又闻见那股淡香,掌心复变得灼热。

他从不是那等沉湎声色之人,可今夜发生的那幕,却久久盘旋在脑海中,消弭不去。甚至还做了这样的梦……

诚然那人娇美动人,可也不能因为这个,他便魇着一般,开始转性了吧。那并非是他顾云淙会做出的。

送这位前朝公主离开汴京,虽主要因臣子之责,但不可否认,他的确存了几分私心。昨夜所见,乃他二十余载之未经,又是那样一位女子,也难免让他晃了晃神。而余下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欲盖之辞。

罢了,待将人送离汴京,宫里与他,兴许就能清净几分。

***

翌日,虽为休沐,他仍奉召入了宫。

去时,新帝正在临渊池畔一方凉亭中给鱼儿投食。秋水微凉,可不多时便有近百锦鲤争相汇来,赤金相间,相映成趣。

“微臣拜见陛下。”

“免了,在朕面前还客气什么,今儿个让你入宫,可不是行朝上那套的。”

赵煊转过身来,笑望身后人道。他今日只着件赭色襕衫常服,玉带束腰,垂白玉蟠龙纹玉佩,身量略矮,眉锋目俊,轮廓分明。

“近日总不见着你人,就不想知道朕桌案上都堆了些什么参奏你的折子?”

顾云淙神思稍凝,刚欲回便见新帝又是一笑,“可别拿军务繁忙一说堵朕,想来朕今日宣你进宫的用意,你是知晓的。”

他抬眸道:“微臣并无此意。”

“哦,是么?可这些臣子们并不这么认为,就连明妃近日都感叹你孤身多年,无人照料。何况如今局势已定,你随朕出生入死,居功至伟,不为你结一门上好亲事,朕实在于心不安。”

说着便着人呈上数卷画像,指着道:“云淙,你看看这些,都是芳龄待嫁的高门贵女,有魏国公家的二姑娘、武安侯独女、刑部侍郎之妹,还有宣平侯府的三姑娘……若有看中的,朕即刻为你们赐婚。”

顾云淙听闻最后几个熟悉的字眼,心头浮现出昨夜女子的面容,皱了皱眉,“陛下知晓,臣这些年来早已习惯孤身一人。陛下即位不久,天下尚未彻底平定,此时并非儿女情长之际,望陛下收回成命。”

赵煊愣了片刻,良久,方叹道:“既然如此,此次便作罢了。不过云淙,你也该学着放下过去了,蜀中顾家,不可无后。”

放下过去。

顾云淙自临渊池离开时,这句话一直盘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尘封许久的记忆袭来,滋味并不好受。

记得那时正值初夏,槛窗外几缸荷花开得正盛,花香随风飘入,满室清甜。他练武归来,母亲笑着拿出绣着荷花的绢帕为他擦去额间汗珠。

母亲素喜荷花,人亦如荷般,清丽明婉,伴着淡香而来,相处过后心间余下一片澄净平和。

只可惜,彼时他太过年幼,只能躲在衣橱后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中,忍泪望着自己笑……而他也清楚记得,那位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发出的尖细女人笑声。

那名刺客,他至今仍在暗中寻找,然而已过去十多年,依旧毫无眉目。

或许,作为顾家后人,他的确该放下过去了。

攒尖顶一角绽着午后澄黄的日光,仰而观之,未免几分灼目。

赵煊回首凝望那人离去的身影,神情复杂,他投食的动作虽未停下,可若仔细分辨,便会觉比刚刚少了些细致和耐心。

……

顾云淙由内侍带着离开御花园时,忽瞥见一道熟悉人影匆匆往里走去,不像是这宫里的面孔,欲追上去探个究竟时,身后一道女声叫住了他。

“顾大哥!”

定睛一看,正是方才新帝提起的明妃,沈溪。

“微臣见过娘娘。”

沈溪今日穿着桃红襦裙外罩暗粉短袄,同心髻边兰纹金簪相缀,额间珍珠团花绽着莹润光泽,眉目俏丽,气质明婉,款步朝他走来。

“不必多礼,你难得入宫,不如同我在御花园逛逛。”

顾云淙垂首:“娘娘,这不合规矩。”

沈溪叹道,“若真不合规矩,我便不会入宫为妃,也没有这诸多桎梏。”

“陛下他……”

“你不必替他解释。他什么样,我大约比你更清楚。他虽迎我入宫,可心中所想却另有人在,否则也不会暗中派人在外查探那位的下落。”

思及方才骤然出现的那人,顾云淙低声问道:“娘娘是说,陛下仍在派人追查前朝公主?”

内侍婢女们远远跟在身后,并不能听清二人在说些什么。不过沈溪也不怕被人听见,只是顾及身旁之人,这才压低声音,应了声是。

“不提他了,今日能见到顾大哥已是意外之喜,就别让这些无关之事扰了我们。”

顾云淙:“……”

“娘娘如今身处后宫,珍重自身方是上举,至于陛下那边……臣亦会适时劝谏。”

沈溪转过身,见他面色端肃立在碎石道上,一袭青色襕衫与这御花园的景象相得益彰。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原来没有接受现实的,只有她一个。

昔日一同长大的少年郎,一位成了她卧榻之侧的皇夫,另一位则成了高墙之外的臣子。他们三人,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她站在原地,终是开口应了声好。

……

出宫后,顾云淙思忖片刻,还是回了定北侯府。

只是与昨夜不同,不知从何传出他近日在府的消息,早早便有一众媒人小厮在门口候着,待他下马后一拥而上,频繁招来行人注目。

“侯爷,我家小姐年方二八,知书达理、温柔知性,乃宫中大娘娘称赞过的上好良配,您何不考虑一二?”

“我家大姑娘管家看帐乃是一绝,连多宝阁的掌柜都夸赞不已,更生得貌若天仙,堪比嫦娥织女,侯爷见了定会喜的!”

“我们姑娘乃是圣上亲封的县主,与侯爷乃是天作之合,您可不能错过这门良缘!”

“……”

耳边乱糟糟的,顾云淙一时挣脱不得,算是体会到邓管事他们昨夜说的“头疼不已”。还是徐然得了信儿,赶来替他解围,他才略能喘口气。

桐居书房,纸上笔触再一次折塞之时,顾云淙搁下手中所执,行至窗边,负手而立。

此时日头渐西,热气涣散,青竹掩映的窗棂沁入阵阵凉意,倒也带走几分心头烦闷。

回到书案后,徐然正端了茶水前来。入口清醇,茶汤澄澈,正是几日前圣上赐的银针白茶。他神情稍黯,一时恍了神。

“侯爷,可是喝不习惯。说起来,属下也比较爱喝咱们蜀中的茶,那道峨眉雪芽,以雪水烹煮,再配上软糯可口的云片糕,即便寒冬腊月,也觉脾暖意足。”

顾云淙不语。

重新铺上纸张,执笔写信。见案前之人仍侯着,不动声色问道:“可还有事?”

徐然瞥了眼书案左侧作废的宣纸,眼珠滴溜数圈,方小心翼翼地问:“侯爷,您近日可是有心事?”

“何以见得?”

“听说,您昨夜去了鸣凤楼,还……”

顾云淙握笔的手顿住,墨汁沿着狼豪笔端落入纸上,屋内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墨液浸染纸张的细微声响。

“还做了什么?”

“还与那楼中魁首凤舞姑娘,风流一度。”

顾云淙抬起头来,问他:“你从何处得知的?”

“今日午后,您进宫不久,京郊大营的杨拱杨都尉来过。”

原来如此。既是杨拱,那他昨夜去过那地方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有心人听闻后,自然就知晓他在府上。想来,杨拱他们也是一早见他没了踪影,出于关切才寻来的。

虽不是难以启齿之事,但对他身旁之人而言,吃惊却是难免的。

“嗯,我昨夜的确去过。”

今日那位杨都尉前来告知,他原本还不大信,可如今,连这位正主都坦诚了……徐然不由晃了晃神。

他取出拾到的那方绢帕,递给顾云淙,讪讪道:“还有这个,属下昨日在您衣物中发现的,难不成也是鸣凤楼那位的?”

顾云淙看到这物,稍稍一愣,兴许是他昨夜救下女子时无意中拿错了。虽无甚要紧,但她身份特殊,少一个人知晓便能少分风险。

“嗯。”

徐然睁大了眼,他家主子向来无意声色,骤然这般,他倒不甚习惯了。同时也暗暗好奇,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竟能叫这位动了尘心。

他忽而想起今晨这人吩咐准备的五千贯银钱并车马侍从,所以竟也是为了这位魁首?若单只赎身,他还能理解,可替人赎身后又将人送走,这他就如何都不懂了。

再三犹豫,徐然问了出来:“您若喜欢这姑娘,何不将人留在身边,便是安置在府上也无甚要紧的,为何又要将人送走?”

留在身边?

此前顾云淙并未想过这一点。

即便此行送她离开有诸多难料,可自己亲口答应过她,临阵反悔,并非君子之行。何况,他对这位前朝公主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徐然见顾云淙神思未定,便接着道:“再说了,若主子您将那姑娘接回府中,只怕主动找上门的人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又多又赖着不走了。至于名声,反正主子您向来也不在乎,总好过继续孤身一人……”

千般思绪涌入心头,顾云淙看着书案上作废的几张宣纸,皱眉道:“既如此,你稍后去备车,去鸣凤楼。”

徐然笑问:“您这是要接人回府?”

“自然是去寻欢作乐。顺道堵了你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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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在逃公主
连载中棠落雨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