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照着积雪,也将枯树枝的影子横斜在地上,偶尔有风刮过树梢,簌簌落下雪粉,飘进篝火里化作轻烟。
“说真的,刚才张队提议借坡下驴分头行动的时候,我还挺替你俩担心的。”
篝火不远处,秦敬贤抖落脖领子里灌的雪,用小折叠铲一边掘地一边念叨。
“有什么可担心的?”谭莉莉扒拉着篝火,火舌摇摇晃晃,将几人的身影放大映照在后面的义塔上。
“不提别的,单说那刘嫂面相就大有问题,”秦敬贤眯起眼睛学刘嫂的脸,“鬼眉压目眼神不定,铁定是那种,说话办事爱走极端的狠辣之人。”
“你还懂这个呢。”谭莉莉斜眼看她。
“这方面动真格的还得是我们赵副队,不过我这几下子也足够用。”
秦敬贤来了兴致,顿时侃侃而谈:“就比方说你这张脸,嗯……鼻子太小,没气势,搭配五官分布一看就依赖心重,再看眼神吧,机灵之下还有些呆,是不是从小做事还算有主意,但不能完全做主?对照组可以看我们张队,耳高于眉,圆眼还带点三白,做了决定的事基本没人能动摇,职场上也不懂溜须拍马,就是人际关系差点,影响婚运,只适合啥样的呢……哦哦!稚昂那种绵里藏针的就——”
秦敬贤说得正得意,突然铲子戳到一块很硬的岩石层,心有所感似的一抬头,就见张弛非拿着铲子正冷冷看着自己,赶紧话锋一转:“……所以真没想到你俩这么快就脱身了,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似乎是对面相的话题不感兴趣,谭莉莉翻了个白眼没接茬:“少说没用的,重点是现在怎么办?事没办成,还差点被下药,这鬼地方真待不得,等外围那些刁民走远我们就回去取车。”
张稚昂裹着被子坐在行李袋上:“我觉得不行。”
“你觉得不行?你还觉得不行上了?你是想留下给村里这帮光棍生孩子还是怎么着,提前说好到时候我可不拦你。”谭莉莉指着躺在不远处石头上的刘嫂儿子气冲冲道。
刚被秦敬贤以怕他跑回去通风报信为由直接给敲晕了。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张稚昂有些疲惫,“你想啊,虽然我们的假身份有师部伪造的系统网络和张府盖章来背书,必要情况下,烟草交易这部分还有翳部安插在机关里的人可以牵头,但这些都是没事先透露过的底牌,我们这次来牛田村,本质上仍然属于突击行为,对不对?”
谭莉莉没耐心消化这么大段的信息:“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稚昂裹紧身上的被子:“我想说,范主任和刘嫂的一系列举措未免太有条不紊,不像临时起意的,更像早就设好了局,备了酒菜等我们上钩的。”
秦敬贤神情严肃:“实不相瞒我跟张队也讨论过,这次行动多处细节都透露着违和,我们怀疑在某个环节上有内鬼。”
张弛非不假思索:“张府不会有问题,只可能是翳部的对接工作出了纰漏。”
谭莉莉不爱听了:“胡扯!怎么就只可能是翳部了?而且管它纰漏不纰漏的,身份暴露直接跑路不就好了,还跟他们来来去去折腾什么?”
这次轮到秦敬贤翻白眼:“说你缺心眼你还真没脑子,如果他们真早有准备,这牛田村哪还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不过你这样也挺好,至少排除了自己的嫌疑。”
“什么意思?“
秦敬贤又是一铲子下去:“就你这智商,肯定当不了内鬼呗。”
不再理会谭莉莉的大呼小叫,张弛非突然道:“你确定那个名叫郑钰安的灵体是要我们挖这里?”
张稚昂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是……她在彻底消失之前跪在那里哭了很久,所以我猜这附近,大概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先前几人汇合后,本不打算在这座诡异的石塔旁边过多停留,可正准备离开时,张稚昂看到那雾蓝色的女人再次出现,指着那片地,一脸哀伤地看着自己。
张弛非听完放下铲子,抓了把地上的冻土在手里端详:“还记得下午刚一进来,我们就被外围的阵法耍了好几圈吗?”
“那可太记得了,咋的啦?”秦敬贤也蹲下来借机歇口气。
“你认为是在掩盖什么?”
秦敬贤挠挠脸:“种植违禁作物心虚了呗,不让外人随便进村的一些小巧思?”
“恐怕没那么简单,”张弛非望向村子的方向,“罗盘还有吗?”
秦敬贤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圆片,张弛非接过,又拿出手机点开牛田村的地形图。
秦敬贤把头凑过去,跟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惊讶道:“这村子看着不起眼,居然有大阵?”
谭莉莉感觉自己又被排除在外了,不甘心道:“什么东西啊?能别神神叨叨一惊一乍的吗?”
“你懂个蛋,”秦敬贤死盯着地形图喃喃道,“村委会,刘嫂家那套房子,还有这座石塔,这分明就是一个……”
“简化的汲元锁魂阵,”张弛非收起罗盘,“这张地形图要是没有太大误差的话,这座塔就是阵眼。”
“对对对!”秦敬贤一拍大腿,“就是那个什么……鸡眼锁魂阵,它的应用是……是什么来着?”
张弛非扫了她一眼:“秦家不教这个?仙师总能提醒你吧。”
秦敬贤尴尬咳了几嗓子,支支吾吾道:“可能说过我没注意听……总之我懂了,这群刁民怕不是想拿我们祭神,真够丧心病狂的。”
“或许吧,”张弛非淡淡道,“是祭神就说得通了。”
“那个,我俩还不太懂……”一直没敢插话的张稚昂也终于忍不住举手发言。
秦敬贤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俩人似的,回头盯着张稚昂看了一会儿,突然古怪一笑,举起手电,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的脸:“你们知道殷商时期的一种活人祭吗?”
谭莉莉冷笑:“少卖关子。”
说完不动声色朝张稚昂身边靠了靠。
“其实很简单,”秦敬贤绘声绘色道,“首先选出幸运的人牲作为祭品,为她们准备最上等的佳肴,让她们饱餐一顿,然后剃光她们的头发,全身涂抹油膏,用大火烧上一整晚,第二天叫众人前来,一刀一刀割下人牲的肉。”
“这些肉的一部分埋在土地里,献给大地女神,另一部分下发至挨家挨户,让他们拿回去埋在自家收成最好的那片田里,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人牲挣扎越痛苦,来年的收成越好,但不能捆绑人牲,因为这样有强迫的嫌疑,会触怒女神,最好是让她们自己走上祭台。而在这个过程中呢,为了避免人牲出于本能的反抗或是自尽,要么折断她们的手脚,要么让她们暂时沉睡。”
张稚昂和谭莉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回想起了刘嫂准备的那桌过分丰盛的晚餐,以及被丢进水壶里的劣质迷香。
“有些牵强吧……也太夸张了。”谭莉莉咽了口唾沫。
“当然不止这些论证,”秦敬贤摇摇手指,“最重要的是,这种祭神仪式对于地点要求极为严格,任何偏差都可能会冲撞阵眼位置的主神,所以刘嫂他们才会想方设法把我们打散,安排到指定坐标,还得是在我们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走过去。”
火堆里的木头受了潮,不断发出噼啪声响,张稚昂突然感到身边暖烘烘的,扭头一看是谭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回到棉被底下,一边故作镇定一边往自己身边凑,同时嘴上不忘逞能:“瞎编的吧!什么大地女神这么残暴……”
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被什么东西给听到似的。
秦敬贤抡起铲子随意道:“等我挖出来给你瞧瞧不就知道了,毕竟阵眼可就在我们屁股底下埋着呢。”
谭莉莉不再吭声,只是更加拼命地往张稚昂身边挤,秦敬贤发现了,一时嘲笑她个不停。
“笑屁啊你!”谭莉莉气急败坏。
秦敬贤匀了口气:“笑你封建迷信呗,这年头哪来的邪神。”
谭莉莉从张稚昂后头探出脑袋:“活人祭祀还不够邪?”
张弛非早就换了块地继续挖:“或许以前真的有用,可如今是末法时代,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谋杀,威慑民众跟巩固权力的一种野蛮表演而已。”
谭莉莉顿感有些语塞,心道这两个能跟死人对话的神棍居然还批评起别人封建迷信来了……
张稚昂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最终也没张嘴,抿了口篝火边上热着的茶。
得知没有邪神的存在,谭莉莉恢复了些活力:“那既然是假的还挖什么?赶紧回局里复命啊,顺路报个警,给牛田村这些人都抓起来。”
突然,秦敬贤挖掘的动作一顿,与张弛非交换眼神后更加卖力地挖起来,听着谭莉莉还在那边碎碎叨叨嚷着要走,头也不回:“知道么?你好像一个动画片里的角色。”
“什么角色?”谭莉莉预感这人不会冒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
“动不动就想拆伙回高老庄那个。”
谭莉莉冲了上去,想与秦敬贤比划比划。秦敬贤举起铲子将人拦下:“别耽误时间啊,等下范主任来抓你了,要不你来挖?”
“挖挖挖,命都快没了到底还在挖什么……”
谭莉莉目光越过秦敬贤,无意中扫过坑底,瞬间眼睛瞪大。
不知不觉,义塔周围已经被秦敬贤跟张弛非挖通了直径一米,深度四十公分左右的区域,坑里的森白色星星点点,细看都是骸骨。
两人又挖了几铲子,张弛非跳进坑里,拾起一块并不完整的头骨,摆放在一旁刚刚码整齐的骨头之上,赫然是一副残缺的人类骨架,只是尺寸很迷你。
“小孩子?”谭莉莉惊悚看向四周脚下,“难道这些都……”
张弛非拎起一截冻得邦硬的红底碎花布料:“基本都是小孩,也有些年轻女性。”
秦敬贤也捡起一跟小小的腿骨:“下手够黑,有不少四肢都是被切断的。”
谭莉莉听着只觉得遍体生寒,默默退回到篝火旁:“……为什么?没有丢进塔里,还要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为了威慑,”张稚昂突然道,“如果没腐烂彻底,应该还能看到断肢上残留的墨水,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留下印记,如果小孩投胎回来复仇,他们也能立刻分辨出,然后再杀一次。”
“你知道得很清楚。”张弛非抬眼看过去。
“从前在地方乡镇做过一段时间义工,听那边老人讲的,”张稚昂捧着热茶乖乖回答。
几句话的工夫,秦敬贤挖出一截又一截的白骨,七零八落铺了一地。
“怎么没完没了的,”秦敬贤恶寒道,“不像被好吃好喝供奉的邪神啊,更像用婴灵塔镇压着什么。”
“或许是最麻烦的状况,阵眼在塔里面,”张弛非也停下动作,“郑钰安还是没出现吗?”
张稚昂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干枯密林,于是摇摇头。
谭莉莉扣着手上已经掉得差不多的美甲:“说得跟真的一样……如果这里是所谓的阵眼,那村子里的人不是应该早就找到这里了吗?”
“我的妈呀大小姐,要是等你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早就团灭了,”秦敬贤下巴垫在铲子炳上,“这一点就放心吧,他们爱使障眼法,咱也会啊,早都安排好啦。”
……
“赶快找!车还在,她们跑不远!”
范大宝满头是汗地奔走在树林里,猪肝红从酒糟鼻头蔓延至整张脸,四周明灭的手电经雪地折射,又被树干不断遮挡着,晃得他眼晕,心脏也跟着不规律地狂跳。
走在前头的几个庄稼汉折返回来:“没得啊范主任,附近都找遍咯,莫不是你把人藏起来的?大冷天就不要折腾我们咯,价钱好讲,你这样没必要吧。”
范大宝不理会他们,扭头大喊:“不是说带上八爷吗!八爷呢?”
后面追上来一个瘦小干枯的女人,手里拽着一条快有她人高的黑背犬。
“没有她们的随身物品可用。”
女人说完一抬头,露出一张可怖的脸,灰青色的胎记像霉斑一样爬满大半边面孔,衬得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珠更加森然。
范大宝无论多少次看到这张脸都还是有点打怵。
“……她们的没得,那勺儿的还没得吗?”范大宝骂道,“她们给老刘家那勺儿也带走了,姓刘那婆娘跟我没完没了的!”
“知道了。”阴阳脸的女人往回拉狗绳,“八哥,走。”
范大宝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摘了帽子喘粗气。
几个庄稼汉看他急成这样,不像演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坐下,不再说那些讨没趣的话。
“这几个外头来的婆娘有大问题,”范大宝恶狠狠道,“不像前头马垚村里来偷种子的几拨人,倒像是京里头窜出来的,等下你们都给我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找,找到了直接搞定,莫要留活口。”
“那咋个开席啊范主任?”一旁的庄稼汉愁眉苦脸,“这些年女命是真难凑,咱都多少年没上供了?”
“是啊范主任,我家那几块田是一年不如一年,也就靠这大叶子政策帮扶,要不连娃娃补课费都难拿得出手哦。”
范大宝被几个人吵得心烦意乱:“还开个啥席!没听到我讲的啊?那几个婆娘怕是京城里头下来的!还不懂?”
几人面面相窥:“范主任,不是你家那个县烟草局上班的小外甥给的信儿莫?说有四个胆大不要命的女记者要来曝光咱们违规种植,一没背景二没手续,直接办了就成。”
范大宝抓起积雪抹了把脸:“那傻小子才上几年班,莫不是也被骗了,京里那些婆娘邪门歪道可多着呢。”
一个年轻点的庄稼汉咽了口唾沫:“范叔说的,是不是那个义社?”
范大宝抬眼瞧了瞧说话的年轻人:“还得是小马,念过大学是不一样。”
其他人连忙向小马请教,小马讪讪开口:“就是一群搞邪教的,参会的大多是女人,专门破坏人家庭。”
有人嬉笑着问:“一群婆娘咋个破坏啊?给咱大老爷们当相好啊?”引得周围哄笑一片。
“不是,”小马面露惧色,“那些信教的人就跟中邪一样,一天到晚只晓得去念经,屋里头的田不照看,饭也不做,唯有一点好就是偶尔发点米面油啥的……我三舅那边新买的堂客就入了这个教,社里的人讲她心诚,给了个名额去省里见领导,结果呢?那婆娘一去就再也莫回来过,直接跑哒……还有我小叔村里的一户人家,不让屋里头的媳妇去念经,结果当天晚上就被那媳妇砍死,连崽都没放过……”
所有人的笑声都安静下来。
“少讲梦话了,那婆娘都憨到那种程度?还能杀自家爷们?”
“就是!谁能放着好日子不过,杀自家老豆去蹲大牢耍哦?”
小马挠挠脑袋:“她们好像有法子证明那不是谋杀,是正当防卫,那女的真就没被判刑,后来还去新京市做工了,大家都传是那个义社搞的鬼,讲她们在新京市有大本营……”
“去个蛋的!”一个庄稼汉突然骂道,“小马你年纪轻轻的,莫在网上看那些个乱扯乱编,一群婆娘能搞出个啥名堂,是吧范主任?”
庄稼汉笑骂着看向范大宝,可范大宝却沉默不语,点上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网上讲那些个我不晓得,但马垚村去年怪事是一连串的冒,就是打从几个京里头的婆娘进村后开始的,也不晓得是有啥子邪门法术,不得不防。”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犬吠,伴着那阴阳脸女人的呼喊声:“找到了!这边!”
范大宝连忙爬起来,带着人朝声音方向奔去。
赶到的时候,就见拽着黑背的女人站在一棵树前。
“在哪呢?”范大宝急忙道。
女人指了指众人眼前一棵已经死去多年的老槐树,稀薄的月光穿过厚厚云层,洒向斑驳的树皮。
范大宝甚至抬头检查是不是有人躲在树上,可没有了叶子的枯树枝一览无余,连只猫都藏不了。
“我警告你齐钥,莫跟我搞这些哑谜,要不是看在你家堂口的面子,你家那个狗场连个屁的收益都没得,经费早就给你断了晓不晓得?还想办下去就给我……给我好好配合!”
碍于那黑背十分护主地发出低吼,范大宝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
“她们就在这块地界,只是你瞅不见。”女人安抚着黑背犬。
范大宝语气急躁:“你就直接说,咋弄!”
女人对着空气侧了侧头,似乎在附耳听谁说话。
“陀陀说……这几个女人属纯阴,自然需要纯阳体质来破。”
范大宝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啥子意思?”
女人突然咧嘴笑了,眼睛眯缝着,半边黑半边白的脸在月色下越看越瘆挺,搞得范大宝一行人浑身发毛。
女人幽幽道:“在这棵树前献祭一个男娃,拿他还热着的血,浇在树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