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鬼棺子 27

卫禺几人一进了百草堂,最先看见的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童,正是颜书所说的,那只有一岁的女孩。

可这女孩的个头,将近寻常小孩十岁的身高。

颜书手肘拐了拐颜归宴,示意他往旁边看。

吕芜将她扶了起来,耐心的拍了拍她裤脚的灰尘,眸子里的光芒软了下来,“安宁,别怕。”

将女童安置在一侧的梨木靠背椅上,吕芜幽幽走过来,“几位大人,这孩子怕生人,还请几位大人要搜查什么就尽快。”

“曲颜书。”卫禺叫了她一声。

“在呢。”颜书拉着大黑跑到前面,颜归宴从袖口处掏出一个装着粉末的药瓶,凑到了狗鼻子底下嗅了嗅。

“汪汪汪!”

大黑立马躁动起来,连颜书都险些拉不住他,它扭头看了眼颜书,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径直跑向了后院。

“大黑!”颜书小跑跟上。

吕芜僵直站在一侧,像是有些站不住的斜靠在药柜边。

“吕医师,或许你应该识得此物罢?”颜归宴晃了晃手中的白瓷瓶,

“新鲜的羊心烤干研成粉末,再加入噬魂草、牵机、相思子......这十味草药不仅能抑制住海怪猴的凶性,还能降低它们的行动能力,让海怪猴动作迟缓,且能保证它们七日不进食。”

吕芜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找到了!!”后院传来颜书激动的喊声。

卫禺:“走!”

辑定司几人匆匆赶到后院,后院不大不小,四周都是堆着草药的晒房,传来些清苦的药香。

院中一角落,大黑的爪子使劲扒拉着一地窖的盖子,嘴里传出着急的哼唧声。

跟在最后的吕芜看见辑定司的人凑近地窖,两人将地窖的口扒开,另外两人立即将粗网罩在地窖口,及时阻止了即将飞窜而出的海怪猴。

“大人,当真是这些怪物!”向白语气震惊。

可、可不是推测是贾无忧么?为什么是位女子?还是西楚县和善治病的大夫。

卫禺扭头看向身后,那老旧的院门边,斜倚着身形瘦削的女子,在这沉沉的眸光注视下,吕芜以为他会先问她到底是谁。

谁知却先听了一句平淡的叙述:“如今楚家的当家人楚生,已经去找县令认了罪,他说鬼棺是他所为,海怪猴是他所养。”

吕芜指尖一颤,死寂无波的眼底总算掀起了些波澜。

卫禺却不放过她,继续道:、

“冯雨身为西楚县的衙役,阻挠我们寻找鬼棺,楚生当初怂恿煽动西楚县百姓聚在县衙闹事,也是为了阻挠我们开鬼棺查验,如今又主动揽下了所有罪责,你说是为了什么?”

吕芜:“......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什么意思,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卫禺歪头指向那被粗网封住的地窖口。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吕芜扯了扯干涩的嘴唇,“冯雨、楚生,都是好人,何必将他们二人都打入牢中,受那牢狱之灾。”

“没错,是...”

“大人!大人!”看诊的药堂里传来一衙役的惊呼,“那小孩呕血了!”

“!”吕芜蓦然回神,踉跄的跑出后院,她腿有旧疾,不小心将温药的药炉绊倒,热汤撒了她一身也好似没知觉一样。

“安宁!安宁!”吕芜声音嘶哑,却能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急切如焚的焦虑。

“安宁...”吕芜摸了摸女童青黑的脸色,抖着手掏出银针——

“别动!”颜归宴不知什么时候挤开人群,攥住了吕芜即将施针的手。

这手跟铁钳一样让她动弹不得,吕芜眼底一片血红,厉声道:“要抓人抓我便是,等我先将安宁救回一命,莫要阻我!”

“你若真想救她,这合谷穴你就扎不得!”颜归宴急声道。

“你又是谁,你凭什么质疑医者?没有人比我更想救她!”

崔策问适时解释,“这位是归宴公子,自小跟在曲江药谷学医,归宴公子阻止你,或许真有什么缘由。”

吕芜的神色一变,反抗的手渐渐放了下来,她之所以对这颜归宴有些信任,是因为抑制海怪猴的镇定药物,也是这位归宴公子流传出来的药方。

难怪,难怪他方才对方子侃侃而谈。

“你若是信任在下,就交给我施针,别这样抱着她,先将她放平躺。”说到治病救人,颜归宴的语气也严肃不少。

“这不是寻常的窒息晕厥之症,不能用寻常的针法.....”说话间,颜归宴迅速在女童的头顶腹部各下了三针。

“晕厥窒息?”颜书看向方才守着人的衙役,“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女童为何会晕厥窒息?”

衙役一慌,火急火燎的解释:“不关我的事啊.....小的什么也没干,站的也远远的,谁知这女童却忽然倒地呕血,脸色青黑...”

“咳...”地上的女童突然张嘴喘息,空气骤然进入喉管让她剧烈的呛咳起来。

“安宁!安宁!”吕芜声音颤抖,等颜归宴将银针收回,才丢了魂似的紧紧抱住女童。

这般珍视的模样,让几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异样。

颜归宴拉过女童的一只手把脉,如常的脸色逐渐转为凝重,

“这孩子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可是当初难产?或者生下后将孩子憋闷太久,这是罕见的窒息之症,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吕芜歇了声,一言不发的抱着孩子,神色却渐渐恍惚起来。

“......颜公子是否能保下她性命?”

“可尽力一试,若是让她去曲江药谷养病,或许还有痊愈的可能。不过,你要先告诉在下,你对她用了什么药,让她短短一年能长成这模样?”

吕芜如实道:“白铃子。”

即便不懂药的卫禺几人也跟着一顿,崔策问忍不住道:

“为何如此毒害这稚童?白铃子是江湖祁门中有名的剧毒之物,难怪这稚童能逆天而生,身形不似一岁孩童。”

“逆天而生?”吕芜嘶哑的笑声略微刺耳,“或许吧,她本来就是逆天而生,若是不用这种毒物,我如何能救活她?”

卫禺试探道:“如果我们没猜错,这名唤吕安宁的稚童,是贾家大公子的女儿?”

吕芜自嘲的笑了一声,“没错。”

颜书有些傻眼,“贾家大公子?不是都死在蛇腹了么?怎么还有个女儿。”

而且,他们查了贾家的名册,这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根本就没有子嗣,怎么从哪冒出一个女儿。

想着想着,颜书想起方才四哥说的窒息之症,一个骇人的想法冒出尖,颜书瞬间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可吕芜的下一句话,足以让在场的人震惊失色——

“她是鬼棺子。”

鬼棺子,棺生子。

在西楚县视为不详之物,孩童因母体死亡膨胀而被迫生产下来,一般都难以存活,可吕安宁是个例外,她诞生于铁棺里的第二天,吕芜就误打误撞的开了棺。

而之后就如今日所见,吕安宁因窒息憋闷太久,得了窒息之症,假死晕厥。吕芜为了救活她,被迫用了至毒之物白铃子。

也是这种逆天的毒物,让吕安宁逆天生长,才一岁便如十岁孩童般大小。

吕芜暗哑的声音撕扯道:“知道为什么她能活命么?不是她运气好,而是她的母亲,在葬入铁棺的时候根本没有死!刘家为了杀人灭口,将她母亲一并活葬。”

“什么?!畜生!”向白忍不住斥声怒骂。

“难怪......”颜书喃喃。

他们第一次进入西楚之地的时候,遇见那鬼棺是时而传出妇人的幽幽哭泣,婴儿的哭嚎尖叫......

是海怪猴明白了吕芜的授意,按照鬼棺子的声音叫喊。

卫禺眸光如炬,看向吕芜,“那你呢?或者,应该叫你贾无忧。”

今日在饲马所场主那听了关于贾无忧的描述,当时颜书便觉得分外奇怪,贾家的男子都是个高的人,怎么独独贾无忧还没有颜书身量高。

“几位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颜书接话:“我们来之前,去看了一幅画,是刻在贾家外巷的壁画,这是西楚县百姓为贾家所画,画的格外仔细。”

“... ...我的声音遇了火灾似摧枯拉朽,容貌早已不见当年的半点光彩......又如何确认那就是我。”

卫禺摇摇头,“不需要看出你与壁画的相似,我们只要确认那壁画之人是女子。画师在画贾无忧耳朵的时候,点了耳洞,所以我们才知道贾无忧根本不是最小的小公子,而是贾家的小姐。”

贾无忧一名,于吕芜听来格外恍惚,她恍然间察觉面庞湿润,仓皇抬手擦拭却擦了满脸的苦泪。

“贾小姐,当初吕家百草堂又是为何失火的?”

“我是......但不必再称呼我贾小姐,我不配做贾无忧,”吕芜哑然笑道,语气嘲弄:

“我自小对得起这无忧之名,不问俗事,父亲看我自小体弱,便将我当做男娃养,吕大夫不仅开了百草堂,还会到府中为我坐诊,一来二去,父亲与与吕大夫投缘拜了异性兄弟。而我,也成了吕大夫的义女。”

后面发生的事,卫禺等人也查得七七八八,贾无忧着男袍十年,只有到了百草堂才能变成女儿身的吕芜,也只有在百草堂,她才会成为着红妆的少女。

可也正是这一频繁的往来,救了贾无忧,而害了吕家。

听到这,颜书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所以,是刘家发现你躲在了吕家,故而买了硫磺,让百草堂所有人都葬身火海?”

“是。”

吕芜双目赤红,仇恨足以让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烧伤,她活着的唯一的盼头,就是让那些恶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便罢了,可西楚县的百姓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你要让如此多的百姓也命丧鬼棺的手里?”

门外传来晏如君微冷的质问声。

“县令大人......还真是爱民如子啊。”吕芜痴痴的笑起来,

“没做错?你错了!我贾家当初是如何为西楚百姓谋出路的?兴教育建学堂,有了洪水就去修堤坝,百姓不能谋生便请船舶师傅免费授业,西楚县蒸蒸日上,可结果呢?”

她死死盯着晏如君,“结果就是,贾家倒了就背靠了刘家,他们当中若是有一人愿意为贾家翻案,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不归路!

我让海怪猴杀的,不过是些对着刘家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你以为我贾家上百口铁棺和上百具尸体都是如何消失的?当初,就是刘楚两家雇了这些人连夜将铁棺沉入西楚江中......”

吕芜转身,干瘦的手指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泪。

“既然都是知情者,也别怪我做一回恶人。”

贾家做了这么多善事,不也死得无声无息,死的凄厉,好事既然没有好报,她何故还做那种痴人?

“......”晏如君被吕芜的话问住了。

“我不仅要向他们报仇,我还要让那群畜生知道,是谁在索他们的命。那鬼棺既然是张寡妇做的,我自然加以利用。

女子的哭泣、手指磨铁棺的声音、婴儿的嚎啕之声,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她嫂嫂被活活塞入铁棺的哭嚎,也是安宁诞生时的悲戚。

“呜......”颜归宴身侧的吕安宁突然抽噎起来,吕芜慌乱的转身,将女童抱入怀中。

“......该杀的人我已经杀了,安宁无辜,冯雨无辜,楚生也无辜。当初刘家的大火将我烧得体无完肤,我能拖着病残之躯讨回了我自己的公道,也无憾了。”

吕芜痴痴的笑出了声,眼角留下血泪。

颜书看向卫禺,这案子,该如何判?

吕芜一人造下了无数杀孽,西楚之地的民生更是大受影响,此罪她躲不了,可当年贾家又何其无辜......

被施恩的百姓隐瞒着死亡真相,偌大的贾府被瞬间瓜分了干净,最不牢固的是群体,最牢固的也是群体,这一群体共同做了恶事,居然没有一人敢主动陈明真相。

不,或许还有人,是暗中帮吕芜复仇的楚生和冯雨。

“颜公子,你方才说,可以将安宁带回曲江药谷医治,是么?”吕芜声音发抖。

“是,颜某本江湖中人,明日一早就会动身回曲江药谷,若是你信得过,我会将她带走,且保证曲江药谷将她视为亲出。”

“如此,我也放心了......”吕芜抬眼看向卫禺,“大人,可否出去稍等片刻,我留一封遗书,自会和大人们一起回西楚大牢。”

卫禺点点头,带着众人出了百草堂。

百草堂只有这一出口,无论如何,她也没地方逃走。

“安宁......”吕芜看着被颜归宴带走的女童,神色恍惚。

“曲姑娘!你等等。”

跟在队伍最后即将踏出门槛的颜书脚步一顿,她回头,“曲姑娘上次救了安宁,我知你是热心肠的人,稍后我入了西楚大牢,自然没了回头路,所以,我想拜托曲姑娘一件事。”

颜书走向她,“贾...吕医师,你说。”

她从空落落的袖口处拿出一块红玉佩,递给颜书,深吸一口气道:“此物,请你帮我交给祁门的三公子。”

“祁三公子?!”颜书语气微讶,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三公子是谁,可颜书是江湖众人,祁门的三公子,是江湖人人知晓的人物。

“你就告诉他:缘尽于此,盼君珍重。”

颜书愣愣接过。

对面的吕芜踉跄起身,如同骷髅架子似的身形晃了晃,她看向健康又明媚极了的颜书,“曲姑娘,我当真很羡慕你。所以......你也要珍重。”

“吕医师,你——”

“劳烦曲姑娘也到外面稍等我片刻,我写了一封书信便出来。”

颜书点点头,将这红玉佩收入袖中,“我不轻易许诺,此物我定会亲自交给祁三公子,此诺颜书既说,来日必践。”

她踏出百草堂,望追立即凑上来,“你怎么现在才出来,说什么了?”

颜书用剑抵开他凑近的身体,“只要不关乎案件,说什么你管得着么?”

“嘿,曲颜书,我这是好心关心你!”

“谁要你关心,抽空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另一侧,颜归宴卫禺几人都围在吕安宁身侧,颜书跟着挤过去,这小孩的眸子一如既往的纯净非常,到底是一岁的稚童,让人心生怜惜。

“颜公子可必须拿出看家本领好好医治她,可别砸了曲江药谷的招牌。”

颜书睨了眼颜归宴,还觉不过瘾似的用脚踢了踢他。

颜归宴白白的袍子瞬间印了个黑脚印,他深吸一口气,不给这妮子一点教训,当真无法无天了。

“别胡闹。”对面温沉的声音打断了颜归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卫禺拉开颜书,“我这护卫无法无天的,惯爱胡闹,归宴公子不要记她的仇。”

“呵,自然”颜归宴话没说完,鼻尖逸来一丝熟悉的气味,“等等,什么气味?”

卫禺也跟着一愣,蓦地,他眸光一暗,“不好!”

他当即转身,要向百草堂的门里跑去,可下一瞬——

“轰隆——”

“嘶”一声爆炸声和着耳鸣,不仅响彻天际,更震得屋外的众人胸腔咚咚乱跳。

“......”颜书的眸子里映着屋舍翻飞和火光冲天的场景,硫磺的气味漫天飘散,她一时没有回神。

“救火!快救火!”卫禺最先反应过来,急声呼喊。

... ...

那地窖里不仅关着海怪猴,还有吕芜事先准备好的硫磺。

她脸色木然的拿着火折子,投入了地窖,从准备复仇开始,吕芜就没打算活着。

她这短短十七年做了两个人——

做贾无忧时‘假无忧’,当吕芜时‘吕无’,大仇得报,终是一场空。

吕芜死在了这场火中,也带走了她豢养的所有海怪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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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主旨是一场悲剧。

吕芜的人物是复杂的,笔者在写到最后她死于火灾中时,突然耳鸣愣神。一个人生起起伏伏的少女,经历了灭族的变故之后,自小的良善教育已改成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式报仇,她身上始终有厌世之气,不仅厌恶恶人,更厌恶自己,因为她间接导致了百草堂众人的丧命,所以她回了西楚县第一件事就是复兴百草堂。

对于西楚县良善的百姓,她作为医师会关切非常,如浒婆婆等人,对于她认为的恶人,她又毫不犹豫的施展报复,可不管成功与否,这注定没有善终。

但按照笔者的私心,还是等到了吕芜/贾无忧报复完毕才揭露她凶手的身份[化了][化了][化了]

这章是悲剧的落幕,下一章会解开一些疑团,大概下章就是此案的终章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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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鬼棺子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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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姑娘只是有点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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